顏嫣在家排行老二,上頭原有個兄弟,十來歲大病一場死了,顏父顏母膝下荒涼,又過十年才生下一女,中年得子,愛若珍寶,予取予求,無所不從。
她是在這樣的溺愛中長大,自小性情乖癖,目無下塵,比尋常家的男孩兒更頑劣十倍。且又不愛念書,偏喜歡胡作非為地玩鬨,八、九歲時央著父母從中原請來一位師父,教她習學武術,不過一二年便能耍一手金絲軟鞭,從此方圓十裡的孩子皆以她為首,入了她自封掌門的什麼“嫣然派”。
李若池原不和他們一起玩兒的,雖然兩家長輩關係密切,常聚在一起吃酒。
他天生殘疾,少了半條腿,父母怕人議論,極少讓他出門,殊不知此舉反令他心腸敏感,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於是遮遮掩掩,自卑封閉。
顏嫣比他年長一歲,又排行老二,相識之初他便隨了顏家支庶的孩子喚她二姐姐。總之“掌門”他是叫不出口的,太傻了。
那年他父親生辰,親朋好友帶著家眷前來賀壽,孩子們都在後花園玩兒,他實在羨慕,想融入大家,遂鼓起勇氣與他們一同蹴鞠。
不知怎麼,那條假腿沒綁好,又跑又踢,竟突然甩了出去。
李若池狼狽跌倒,玩伴們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尖叫著躲開老遠,還有個胖子指著他大喊:“怪物!怪物!大家快跑!”
他趴在地上,強忍著屈辱,猶如天塌一般。
就在這時顏嫣來了,她揮舞長鞭,絞住那小胖子的腿,讓他摔了個狗啃泥。
“你們幾個兔崽子,”她來回踱步,威武道:“聽好了,李若池是我弟弟,誰敢欺負他,我就給誰喂馬糞,然後倒掛在樹上暴曬三日!聽明白沒有?!”
挨打的胖子哭著跑向正廳找爹娘告狀,顏嫣收好軟鞭掛在腰間,上前拾起假肢,其實也有些怕,硬著頭皮拿到李若池跟前:“你早告訴我呀,有我撐腰,沒人敢說你壞話的,還有你這腿……這腿也挺有意思,套上鞋襪像真的一樣,我跟你說用這個練劈叉最好蒙混了,師父肯定看不出來,哈哈哈!”
李若池原本想哭,聽了她的話又想笑,如果這算安慰的話,也真是太蹩腳了。
從那以後他就被迫做了她的跟班,有好玩兒的,好吃的,顏嫣都會想著他。
不過,同她混在一起也乾不出什麼好事,成日家鬥雞賽狗玩蛐蛐兒,偶然聽聞堂叔府中有一處荒蕪院落,她便帶人偷摸進去“捉鬼”,結果自個兒被樹影嚇個半死,從此再不去堂叔家玩兒。
得虧她那種性子,好了傷疤忘了疼,沒幾日又生龍活虎起來。
當年富貴人家時興造園子,隔三差五請客擺宴,賓客來往不絕。每到這時,顏嫣便慫恿李若池躲到小樓上,等著去正廳的人經過,一桶水倒下去,看人家氣急敗壞斯文掃地,她坐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客人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每每找她爹娘說理,又被顏氏夫婦的懇切打動,不好發作,隻能草草了事。
羅刹女的大名就這麼傳出去,全城皆知,顏家出了個小魔頭,將來一定是個悍婦,誰娶誰倒黴。
李若池與她一同長大,眼中所見卻是她憨態可掬,凶起來愈發可人。
雖然心裡知道,她隻是因為同情,才對他好。
兩人在一處,時而也不耐煩,尤其他腿腳不便,跟不上她的風風火火,跑著跑著她就鬆了手,隨夥伴們遠遠走開了。
但是沒過多久她又會找過來,也許從深宅的某一處拐角突然出現,喘著氣,額頭冒汗,埋怨道:“嚇死我了,你怎麼又不見了?也不跟緊些,當心院子裡有鬼,把你抓去吃了!你怕不怕?”
他說怕。
顏嫣沒好氣地戳他腦門,笑道:“你個傻子,這世上哪有鬼?”
後來顏母病逝,她哭得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問他:“你說世上有沒有鬼?我每日都在等娘親回來看我。”
李若池說:“肯定有,否則你堂叔家怎會鬨鬼?”
顏嫣皺眉問:“那她怎麼還不來找我?”
李若池說:“夜裡你睡了,她來你也不知道。”
顏嫣便下定決心不睡覺,並說:“我信你了,但你若騙我……”
他道:“若騙你,就給我吃馬糞,然後倒掛在樹上暴曬三日。”
顏嫣被逗笑,兩人絮絮叨叨說話,直到她困得睜不開眼,口中負隅頑抗“我不能睡”,然後呼吸漸沉,墜入夢中。
李若池以為他們能永遠這般親厚,即便做跟班,做弟弟,他也十分歡喜,十分滿足。從未想過她會疏遠自己。
想著兩人漸漸大了,男女有彆,也許她顧忌這個,所以回避。
長遠不見,他心裡猶如慢火煎熬,忍不住去顏府找她。
走到院門前,看見她和夏堪正在寫字。
夏堪,聽她說是顏老爺重金請來教導她念書的先生,是個舉人,很有才學,但討厭的很。
就在數月前她還說,定要想法子讓他吃些苦頭,如過去那些夫子,要麼被氣走,要麼落荒而逃,如今這位也該領教她的厲害。
話語言猶在耳,可眼下李若池隻看見她允許夏堪貼在身後,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旁若無人。
她竟肯坐下來安靜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