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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
從小到大,這三個字段非凡聽得不少,市場裡那些大姨嬸子叔叔爺爺,不少都對他說過這三個字。
不容易。
一開始段非凡並沒有什麼體會,倔強地認為這就像誇彆人家孩子實在沒什麼可誇甚至敷衍的可愛都說不出口的時候,說一句“這孩子長得真像爸爸啊”一樣。
敷衍而空泛的同情,畢竟父母離異父親坐牢,孩子必然會不容易。
沒有人真的會去想要知道到底為什麼不容易,到底什麼不容易。
而段非凡也倔強地認為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容易,他還有疼愛他的奶奶,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的老叔一家,有什麼不容易的?容易得很。
很多年之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
所有的那些他在彆人眼裡的“優點”,也許都來自那份“不容易”。
他看著江總,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喝了口茶。
江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跟很多人都不一樣,並沒有帶著太多感慨的語氣,而是有著微妙的肯定,就像是在告訴他,我知道你的確不容易。
雖然對於他來說,從老媽離開家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老爸也馬上要出獄了,關於這一切的總結和確認似乎都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
他還是會因為江總的態度而覺得心裡微微一暖。
江闊和江總在這個點上,讓他覺得非常相似,不愧是父子的感覺。
當然,彆的方麵就不太一樣了。
江闊比江總要柔和得多,也許因為他經曆的事遠沒有江總那麼多,江總也沒有一個他這樣會致力於在他身邊安插內線時刻寵著他的爹。
“經常來這兒吃嗎?”江總問,“我看老板跟你很熟。”
“嗯,”段非凡笑笑,“這片兒都熟,基本去哪個店裡都是熟人。”
“你爸爸……之前也是在這兒嗎?”江總邊吃邊問,“嗯!這個紅燒肉不錯。”
“牛三刀之前是我爸和我老叔一塊兒做的,”段非凡拿過湯勺,舀了碗湯放到他麵前,“後來就是我老叔一家了。”
“那你那個網店,”江總說,“是想著你爸出來能有個事兒做吧?”
段非凡正給自己舀湯的手頓了頓:“是的。”
“不回現在的店裡一起做嗎?”江總又問。
“我爸那個性格……”段非凡輕輕歎了口氣,“應該不會願意,畢竟這些年都是我老叔打理這個店,還供著我吃喝上學。”
“也是,他如果出來了,你的開銷就不能再讓老叔出了,”江總看了他一眼,“那無論是為了他還是你自己,都得有收入。”
“是。”段非凡點點頭。
江總的思路非常清晰敏銳,讓一向對於跟人聊天無所畏懼的他都有些許局促。
“那我就知道為什麼江闊這麼積極弄這個店了。”江總說,“這個紅燒肉是他們招牌菜吧?很香,我這陣兒控製飲食,好久沒吃著這麼香的肉了。”
段非凡還停留在他第一句話裡,後麵這句差點兒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回答:“我點的這幾個都是他們招牌菜,他家開了十多年了,這幾個菜一直沒變過,來的老客吃的就是這個味兒。”
江總點點頭,沒有再說這個話題,隻是邊吃邊跟他隨意地說上幾句,小時候的皮事兒,學校怎麼樣,市場裡有意思的事兒,偶爾也會說說他以前做項目的時候碰上的奇人奇事。
“江闊不愛聽我說這些,他們兄妹倆都一個鳥樣,”江總歎氣,“公司的事,項目上的事,我有時候飯桌上說幾句,他倆吃飯突然就吃得特彆認真。”
段非凡笑了起來。
“可能會有壓力吧,”他想了想,“就,混不下去得回家繼承大集團的那種壓力。”
江總也聽笑了,喝了口湯之後又歎了口氣。
“我指望不上他倆,”江總說,“他妹妹你見過,小小年紀主意比誰都大,誰拿她也沒招。”
“很酷,”段非凡說,“也挺獨立的。”
“那倒是,比江闊強,”江總提起江了了,臉上帶著挺滿足的笑容,“江闊嘛,說不用他管公司了隨他去吧,有點兒可惜,真讓他乾吧,他也乾不下來,我帶著的幾個助理隨便一個都比他強。”
那不見得。
尚家的項目不就是您助理沒處理利索的麼。
段非凡沒說話。
“家裡有條件讓他胡鬨,我也不想太攔著他,氣也氣,氣完了也就那樣吧,”江總說,“所以吧……”
江總停了停。
段非凡立馬跟著這個停頓就有些緊張。
江總不是來找他閒聊的,看似東扯西拉,但總會突然繞回主題。
“他如果是自己要弄個店,我根本不會管,勁頭來了想玩就玩,他手頭的錢也夠他玩的,敗光就敗光了,”江總看著他,“但你的情況不同,你不是拿著錢出來體驗創業生活的,你就是要生活。”
段非凡沉默地聽著,這話江總已經說過一次,現在又提一次,看得出來江總的確是擔心江闊帶著玩票的心態把他給坑了。
沒想到江總居然會有著和老叔一樣的擔憂。雖然他應該感謝江總居然會擔心他。
但還是沒忍住嘖了一聲。
老叔對江闊沒有信心可以理解,江總作為一個親爹,居然也這樣。
他自己其實一開始也沒有想到要跟江闊開店,江闊自顧自弄起來了之後甚至還讓他有些為難,但他從來沒想過這些,他隻是不希望江闊吃多餘的苦。
這一聲嘖讓江總有些意外,停下看著他。
“江總,”段非凡也有些尷尬,“那什麼……他家這個燒雞很好吃,你嘗嘗。”
“說吧。”江總說。
“什麼?”段非凡看著他。
“敢嘖不敢說?”江總笑笑。
段非凡放下筷子,也笑了笑:“謝謝江總這麼替我著想,不過我覺得江闊不是那種做事不認真的人,憑興趣是沒錯,但他想做什麼都還是會想著要做好的。”
“評價這麼高,”江總也嘖了一聲,夾了一塊燒雞,慢慢吃完了才抬眼看著他,“這麼說也可以,但很多事,摻了感情在裡頭,就會有變數。”
段非凡感覺自己身上的汗毛在這一瞬間全體起立了,冬天的厚衣服都沒能壓住它們,毛孔也同時張開了大嘴。
齊聲高呼:完嘹——還是來嘹——
江總說完這句之後,沒有再帶一句燒雞真好吃來做緩衝,而是就這麼乾脆利落地把話放在了段非凡眼前。
段非凡必須回答。
而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江總這句話說得很明白卻又很模糊,逼著人自己往上撞。
他得給自己一個緩衝。
他定了定神,平靜地說:“哪有什麼事情是能不摻著感情做的呢?”
江總往後一靠,笑出了聲音。
還挺大聲,旁邊桌的人都往這邊看了一眼。
“好小子,”江總笑著看了看窗外,又轉回頭,“讓我都接不下去了。”
段非凡埋頭連吃了兩塊紅燒肉平複心情。
“不用這麼防備。”江總說。
“……也不是。”段非凡含糊地說。
“其實我不打算管那麼多,我也不是來打聽什麼的,更不是來找麻煩的,”江總看著他,收了笑容,但語氣很緩和,語速也不快,“我隻是有些好奇,江闊長這麼大,朋友沒兩個,同學也不來往,活得很自在隨心,但在我們看來,多少也有點兒孤單……”
段非凡咽下紅燒肉,抬起頭看著江總。
“半年,”江總舉起手想比個手勢表示一下半年,但手指比劃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手勢,於是放棄,“就半年時間,同學帶家裡來了,臥室讓人進了,甚至允許彆人坐在他車後座上了,還能……”
江總這回找到了合適的手勢,做了個抱著的動作。
段非凡差點兒沒壓住自己想要挑起來的眉毛。
果然還是能從後視鏡裡看到的。
“你說,”江總沒再靠著,胳膊肘撐著桌子往他這邊傾了傾,“我是不是會好奇?不僅好奇,我還會擔心。”
“嗯。”段非凡應了一聲,看著他撐在桌沿上的。
“你確實不一樣,”江總說,“跟我見過的有這樣成長背景的孩子不太一樣,挺好的一個孩子。”
“謝謝江總。”段非凡說。
“有點兒太好了。”江總又說。
段非凡想收回之前的那一句,可惜沒有撤銷鍵。
“江闊的這些事兒,我不管,”江總說,“也不做任何表態,我隻是希望這個摻進了感情因素的店,將來不要成為你們的負擔,也希望你能把握好方向,彆讓江闊把這個店搞砸了。”
“我明白的,”段非凡說,“我知道了。”
“你為什麼要學園林?”江總突然換了話題。
“嗯?”段非凡愣了半天,“我姑姑有朋友能給介紹工作。”
“就這麼簡單?”江總問,“沒點兒什麼彆的原因嗎,興趣愛好之類的,就是因為到時能有工作?”
“是,我沒有什麼……興趣愛好,本來都不想上大學了,”段非凡說,“我老叔不讓。”
“你老叔是對的,”江總說,“學還是要上。”
段非凡對於江總的雙標行為非常佩服。
“你要學點兒彆的什麼管理之類的,在我公司的話……”江總一臉遺憾,“那……”
“還是……不了吧。”段非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