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內這會氣氛正好,剛批閱完一摞奏折的聖上喝著淡茶歇息,旁側的馮保拿著藩臣上貢的長長禮單,挨片念著。
案尾上隔著細毛筆,馮保在聽到禦座之人喊圈字時,便會暫停下來忙拿過那案尾那毛筆將剛才所念之物圈下。至他念完長長的禮單時,其上已經林林總總被圈了不少物件出來,無不是數得上號的奇珍異寶。
“將這些送去長信宮。”朱靖吩咐道,放下茶杯時,手指彈了下案首上擱置的紙鶴,“其他宮的,你看著來安排。”
馮保應聲。正當他收拾好那長長的禮單退出殿時,餘光冷不丁瞥見在殿外無聲無息站著的人。那人穿著飛魚服,來了也不讓人通報,就側身在殿外候著,猶如影子一般。
再定睛一瞧,馮保目光一凜,竟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大人。
對方常年在外處理聖上下達的機密要務,一般非大事不過來。
錦衣衛指揮使對馮保頷首示意,而後進了勤政殿。
很快,殿裡伺候的宮人都退了出來,馮保無聲上前將殿門闔上。
此時烏雲壓城,將雪之際,天氣最為陰沉壓抑。
一聲悶雷從半空而下,馮保抬頭看著烏沉沉的天空,心裡莫名有種不安的感覺。
殿內,當禦座之人見到是那指揮使親自過來時,就放下了手上把玩的紙鶴,正色看向來人。
指揮使趨步上前,雙手將一密條呈上了禦案。
“此行並不順利?”朱靖沉聲問話,手指慢展開了密報。問話時他腦中還想好了可能的問題,連藩王有異心這種可能都在腦中過了一遍。
指揮使道:“此行順利,此番並非是聖上交代之事。”
不用那指揮使說,朱靖已經看到了上麵的密告。
幾乎刹那,他眼神變了。
指揮使兩眼盯著宮磚,聽著殿裡帝王那愈發粗沉的氣息。
“是他親口說的?”
“是,當時他以為牢房無人,自語時道的。”
指揮使如實道。他口中的‘他’是隻此刻正被關押在昭獄裡的馬閣老之子馬賀。
本來馬賀的事是個小案子,抓他進昭獄也不過是讓他待上兩日,餓上兩頓,頂多鞭打兩下小懲一番後,就會尋個由頭將他放出去。
可偏那馬賀大概總覺得自己冤屈過甚,在被鞭打過後拖進牢房時,難掩悲憤的自語了句——
“真是無妄之災,我也命衰,平白替人受這磨難。”
對方以為牢房沒人,無人能聽到他那不忿的自語,殊不知昭獄的每間牢房皆有密室,密室裡有人輪班值守,牢房內的人一舉一動皆逃不過他們的耳目。做情報工作的,講究的是耳聰目明,負責監聽的人更是如此。饒是馬賀自語聲小的不能再小,可依舊被那負責監聽的人聽的一清二楚。
若說馬賀之前與有人抱怨的那句話指向性還不甚明確的話,那他在獄中的這句自語卻就有些意味了。兩句話放在一起,便不難讓他們這些做情報的人敏感的感覺出此間文章來。
昭獄裡的副使見此事涉及到宮中貴主,不敢專擅,遂即將事情連夜稟了他。指揮使猶記當時此事後,頭皮發麻的感覺,當即就意識到,這恐怕要牽扯出驚天大案來。
殿內很寂,寂的能聽到角落滴漏的細微聲響,在這死靜的大殿裡顯得格外突兀。
禦座那人捏著那密條,黑眸一動也不動。
明明就那麼一句話,他卻死死盯看了許久,攥握抵在膝上的手與捏在單薄密條上的手,指骨發青發白,手背青筋凸起。
指揮使屏氣凝息,他能感覺得到這一瞬帝王那熯天熾地的情緒。
“提審馬賀,嚴加詢問!”
在漫長死寂的等待中,指揮使終於聽到禦座那人寒森森的令聲。他愈發躬低了身,不敢與帝王那如刺冰似毒焰的目光對視分毫。
“上重刑,嚴刑拷打。生死勿論!”朱靖繃著牙關吐字,目光寒邃刺骨,“務必撬開他的嘴,朕要明確知道,所謂替人,是否真有其人,若有……那他替的又是誰。”
最後一句,語調壓得不沉,卻讓人脊梁骨分外泛涼。
此時後宮裡還一派平靜。
馮保按照單子上的標記,去庫房整理完畢後,親自帶人送了這一箱箱貢品到這長信宮裡。
因於嬤嬤還在養傷,所以出來招待的是長信宮的大宮女念夏。
“聖上記掛著咱家娘娘,特意選的最打眼的這批貢品,讓咱家先送來呢。”
馮保笑說道,念夏忙替他們娘娘謝恩。
送完了貢品,馮保正待要離開,怎料這會貴妃娘娘竟給他體麵,紆尊降貴的出來給他送賞了。
“謝娘娘賞,娘娘這般抬舉奴才,當真讓奴才受寵若驚。”
文茵叫起了他,似閒聊般笑問了句,上次的糖果可好吃。
馮保雖奇怪貴妃對他為何如此和善,卻也不失時機誇道:“好吃的緊,那好滋味奴才們都畢生難忘,無不誇讚小公子當真手藝了得。”
文茵的唇角揚起抹清淺弧度,淡淡的,猶如清晨朝露停在了白蘭上。不是衝擊人眼的濃豔,而似夏日的一抹怡人清香,細柔熨帖人心上。
馮保不由就想到了聖上案首上擺放的紙鶴。
饒是他是個沒根的奴才,可也能感覺得到聖上對貴妃娘娘的特彆。想也是,就貴妃娘娘這般的姿容性情,哪個男人又能無動於衷?
“聖上自娘娘這裡拿的紙鶴,可是合心意的緊,特意擱在了禦案首,批閱折子累了時就不錯的眼的瞧看著。奴才在旁瞧著,聖上撫弄紙鶴時,眉帶輕鬆的好似連政務帶來的疲憊都去了三分。”
放在往常他這番話斷不會去說的,可這刻麵對輕柔淺笑的貴妃娘娘時,也說不上來什麼,他就將這番話脫口說了出來。
比之後宮其他主子,貴妃娘娘對聖上可謂太不上心。她能對身邊宮人都能頻頻賞賜所繡之物,對他這般的奴才都能和顏悅色不吝賞賜,偏對聖上卻吝嗇一針一線。
如今貴妃姿容尚在,聖上尚能忍受一二,可若來日韶華儘之時呢?隻怕難逃聖上冷落。那到時無子又無寵的貴妃,該要如何自處。
麵前貴妃沒接他的話,隻依舊輕柔著聲寒暄兩句後,就吩咐宮人送他離開。
馮保說那一句已是頂天,自也不再多言。
隻是回勤政殿的途中,莫名歎了口氣。
但在踏進勤政殿的那一刹,他再也沒了任何多餘的情緒了,因為殿內的氣壓沉到某種可怕的程度。而他進來那會,剛好有個行事差錯宮人被拖了出去,他屏息戒懼的往裡沒走兩步,就聽見外頭傳來讓人心驚肉跳的板子擊肉聲。
馮保腳步無聲的緊步上前,禦座的人頭也不抬的疾筆批著奏折。
“乾什麼去了?”
冷沉的聲音入耳,馮保隻覺頭皮麻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