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木身邊隻帶一個隨從,吩咐其餘人全都留下照看令窈。
身後鄭府的丫鬟小廝緊緊相隨, 走到哪跟到哪, 令窈無奈,轉頭同身旁的少年抱怨:“這麼多人跟著,吃起茶不暢快。”
少年低笑:“你哥哥是為你好, 萬一我是壞人, 拐了你怎麼辦。”
他學旁人走路, 舉手抬足間有意掩蓋自己平日的做派, 怕她發覺,連嗓音都故作低啞。
令窈上下打量他:“感覺你怪怪的。”
穆辰良心頭一緊, 假裝鎮定:“難不成你懷疑我是冒充的?搶了彆人的身份,就為你和吃茶?”
她接過他遞來的鴛鴦花燈, 和她屋裡那個並無兩樣,不會是假。
雖然吃頓茶不是什麼大事, 更何況還有這麼多人跟著,彆有用心的人就算想做些什麼也不能夠, 但她不喜歡被人誆騙,慎重起見,她問:“清空朗月掛邊陲?”
“這是你答錯的那道字謎, 謎底是一個郎。”
“去年我請你吃的燒臆子, 好吃嗎?”
“去年你隻請我吃了油蜜蒸餅, 哪來什麼燒臆子?油蜜蒸餅你買了兩個,我卻隻吃到半個。”
“放心,這次一定請你吃遍全臨安城, 欸,我仍喚你卷柏,你不介意吧?”
“你該喚我空青才對,小青黛。”
“果真是你,不是彆人。”
她放下戒心,笑著推搡他,他挨了她一掌,假裝被打倒,步伐東倒西歪。
令窈笑得更開心,戳他胸前寶珠靈芝的紋樣,做出武林高手的氣勢:“小毛賊,還不速速投降。”
少年攥了她的紗袍寬袖撈在手心,鄭重其事:“大俠饒命。”
街上行人投來異樣目光。
鄭家丫鬟小廝麵麵相覷,將腦袋低下。
小郡主頑皮,從不分場合,如今又多一個不知哪裡來的小子陪著鬨,今日定消停不了。
令窈玩心大發,和穆辰良在一前一後追趕,她倒著走路,讓他來追,他放慢腳步,故意裝作追不上。
“今日你能一眼認出我,實在讓我吃驚,那日我並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女扮男裝,也沒有告訴過你,我是鄭家小郡主。”
“不瞞你說,我事後讓人打聽過,所以知道是你。”
“你倒神通廣大,還沒問你,你到底是哪家兒郎?”
她停下來,伸手就要去摘他的麵具。
穆辰良閃躲。
令窈皺眉:“去年七夕,你明明願意讓我看你相貌,今天卻不願意了?”
穆辰良聲音慌張:“我——我臉上受了傷,怕嚇著你。”
令窈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穆辰良胡編亂造:“今年年初的事,家中起火,我被燈油燙了臉。”
難怪他今日與她重逢,白天裡也戴麵具。
容貌受損,是件傷心事,她不該再纏問他。
安慰幾句後,令窈轉換話頭:“你今天穿的這身打扮,甚是好看,和我家二哥哥有點像。”
穆辰良笑道:“是嗎?那你就將我當成你家二哥哥,也喚我一聲二哥哥。”
令窈猶豫,想到自己剛才戳中他傷心事,為做補償,柔柔喚了聲:“二哥哥。”
穆辰良耳朵酥麻。
他今日出門,不穿紅改穿青色,為的就是不讓她疑心。況且他觀察過一段時間,發現她似乎特彆喜歡她家兄長,所以才特意學了鄭嘉和的打扮。
竟然有奇效。
她的一聲“二哥哥”真好聽。
令窈見他呆立不動,喚:“傻子,快過來。”
穆辰良拔腿跑過去。
兩人進了茶坊,倚在樓閣欄杆邊看遠處岸芷汀蘭,碧波蕩漾。
滿桌子美食擺在麵前,卻隻有令窈一人在吃。
“你不吃嗎?”
“我不餓。”
令窈放下筷子,思忖半刻,她悄聲吩咐丫鬟取一遝銀票過來。
對麵少年看到銀票,身形一滯:“你這是作甚?”
令窈以為他不好意思,將銀票塞進他手心:“你既已知曉我的郡主身份,便該明白,我絕不會薄待你,去年七夕我連累你受苦,一點心意,你且收下。”
穆辰良第一次被人用錢施舍,覺得無奈又覺得好笑:“我同你吃茶,並不為這個。”
他不肯收,她也不能強人所難,問:“那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就隻想同你吃茶。”
“可你又不吃。”
“我看著你吃就已心滿意足。”
令窈猛地想到什麼,悄悄問:“你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相貌,所以才不肯吃東西?”
穆辰良點頭。
令窈立刻喚來店家,搬來一扇屏風,兩人分桌,隔著屏風,她貼心問他:“現在你肯吃了嗎?”
“嗯。”穆辰良小心翼翼抬高麵具,不敢露整張臉,剛好足夠張嘴吃飯即可。
令窈對著屏風問:“你開始吃了嗎?”
“我在吃金絲肚羹。”
“我也在吃這個。”
“我開始吃酥黃肉白了。”
“酥黃肉白得配綠醑酒,你嘗一口桌上的綠醑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喝酒吃肉,雖分桌隔屏,不能麵對麵,但更添趣味。
令窈一時高興,問:“你什麼時候離開臨安?我去給你踐行。”
穆辰良夾一塊炒兔,隨口道:“一時半會說不好,也許不走了。”
門口傳來吵鬨聲。
因著令窈要在茶坊吃東西的緣故,茶坊裡並無外人,鄭家的隨從們在樓下候命。
“公子要吃茶,到彆處去罷。”話剛說完,掌櫃挨了一腳踢。
“老子來你這吃茶,是看得起你,你竟然敢趕老子?”那人怒氣衝衝,一張臉湊到掌櫃麵前:“瞎了你的狗眼,你好好看清楚,老子是誰?”
掌櫃戰戰巍巍:“是華家大少爺。”
華晟威風凜凜,帶著華家隨從往裡衝,踹開茶坊大門。
一開門,滿目皆是鄭家的人。
華晟微愣,頓時明白掌櫃嘴中說的貴人是誰,一雙腳往後退來不及,樓上有人探出半邊身子,小姑娘漂亮的桃花麵細潤如脂,黛眉緊蹙:“怎麼又是你?”
華晟硬著頭皮回:“為何不能是我?我當是誰霸了茶坊,原來是你。”
他許久未曾被華大老爺耳提麵命,長姐在宮中又有複寵之跡,對令窈的忌憚也隨之放下一二。
華晟想了想,提步邁進去:“掌櫃,上菜!”
令窈伏在樓邊瞪他:“今日我招待舊友,你到彆處去吃。”
“我要是說不呢?”
令窈哼一聲:“我先來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不。”
華晟拍桌而起:“我就要說不,你奈我何!”
鄭家隨從簌簌起身,嚴陣以待。
華晟麵上強硬,窺見令窈衝他冷笑,心裡終是有些泛虛。
次次示弱,這次他不想再退讓。
令窈見華晟領著人退出茶坊,以為他知難而退,回到桌邊坐下,繼續吃喝。
不一會,樓窗下傳來人聲鼎沸。
原來是華晟聚眾取樂,原本安靜的草皮地烏壓壓全是他花銀子請來的普通百姓。
什麼都不用做,隻需對著茶坊放聲大笑,就能掙到十兩銀子。
眾人趨之如騖。
華晟不敢正麵衝撞令窈,所以才想出這個法子膈應她。
笑聲震天,關上門窗也不頂用。令窈氣呼呼站在樓窗邊,見華晟輕鬆自在地踢著蹴鞠,想要喊話又不屑同他講話。
華晟拋了拋手裡的桃狀胞衣牛皮圓球,單手叉腰笑道:“小郡主,他們欣賞我的蹴鞠之姿,一個個笑成這樣我也沒辦法。”
令窈讓人去趕走底下的百姓,出價每人二十兩。
華晟加價,每人五十兩。
眾人歡喜雀躍。
天大的好事!
華晟站在樓下衝令窈喊:“這樣罷,你若贏了我,我便不在此地蹴鞠,但你若輸了,需親自迎我進茶坊,做一回小二。”
他算準令窈不會下樓蹴鞠,即便是真的下樓同他比,她不善蹴鞠,根本比不過。
令窈眼神似刀,刀刀飛向華晟。
要不是她顧及身邊吃茶的少年,怕他受牽連,她早就治死華晟這個王八蛋了。華家不敢拿她怎麼樣,但空青一個初到臨安的外鄉人,經不起華家的報複。
今日出遊,身上所帶銀兩雖多,卻禁不起這樣耗,錢財她有的是,拿來和華晟較勁實在浪費。
令窈故意提價到每人兩百兩,待華晟提到每人三百兩,她達到目的,笑著同屏風後的少年:“此處吵鬨,我們去彆處吃,我帶你去買獅子糖。”
少年輕摁她的手腕:“可我還沒有吃完。”說完,他起身走到樓窗邊:“你不是要比蹴鞠嗎,我替她比。”
綠草幽幽,茶坊樓窗下,熱鬨非凡。
青衣少年身姿矯健,一隻球顛在足下,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人蹴鞠,講究的是以身承球,除手臂外,用頭,膝,肩,腿等部位,使球顛在空中,若是墜到地上,便是輸。踢的花樣越多,難度越大,越能獲勝。
華晟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臨安城內竟有比他更會蹴鞠的人。
城內一眾世家子弟,從來沒聽過有這號人物。
少年一個漂亮的回身踢,華晟差點被球撞臉。
少年彎身揀起球,將球送給令窈,迫不及待地問:“我踢得好不好?”
他替她爭了臉麵,她心中愉悅,自然不吝誇讚:“特彆好,再沒見過比你更會蹴鞠的人了。”
誇完了人,令窈轉過臉,對華晟下逐客令:“願賭服輸,華公子,你可彆耍無賴,對了,莫要忘記每人三百兩銀子的賞錢,這麼多人,少說也得一萬兩。”
華晟自討沒趣,輸了麵子又耗了銀子,氣得麵紅耳赤,當即喊住令窈:“你這個……”
令窈回眸:“我這個什麼?”
華晟理智尚存,不敢罵她,盯住她身邊的少年:“這位小兄弟是哪家少爺?蹴鞠踢得這樣好,可否取下麵具,讓我等瞻仰真容?”
少年冷冷拒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