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一驚, 壓低聲音悄悄問“你殺了她的丈夫, 母親不恨你嗎”
皇帝摸摸令窈的腦袋,平靜的聲音聽不出真假“你母親最愛的便是我, 她怎會恨我”
令窈呆呆問“母親最愛的人是舅舅”不是她父親嗎
“自然是我。”皇帝愛憐地撫著令窈的額頭,“我最愛的人, 也是你的母親。”
令窈唔一聲,軟軟地伏過去, 腦袋枕著皇帝的膝,黑靈靈的眸子寫滿疑惑。
以前皇帝從未告訴她這種事, 宮內上下無人敢提長公主三字,過去十幾年她對於母親的了解,還不如今日聽到的多。
對於她而言, 她的母親,長公主殿下楊阿琅,更像是一個縹緲虛無的人物,很多時候她甚至會懷疑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
從小到大,楊阿琅這個名字, 對於舅舅是禁忌,對於她何嘗又不是禁忌
試問誰願意做一個出生起便沒了母親的人
楊阿琅是她這輩子都無法擁有的人, 與其無法擁有,不如不去想,就當自己沒有母親, 也好過苦苦追尋。
可是當舅舅告訴她關於母親的事時, 多年來被她強壓在心底的渴望再也遮不住, 對於母親所有的好奇此時洶湧澎湃而來,令窈懵懵懂懂地望著皇帝,鼓足勇氣問“舅舅,我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皇帝低眸,緩聲答“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令窈覺得這個回答太籠統,問“怎麼個好法”
皇帝似乎不願同人分享曾經的記憶,他隻道“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都不如她,連神明都無法與她相提並論。”
令窈不甘心隻聽到這些,她又問“她溫柔嗎”
“溫柔。”
“她愛笑嗎”
“愛笑。”
令窈聲音輕似羽毛,小心翼翼問“我像她嗎”
“像。”
“有多像”
皇帝笑著輕點令窈眉間,語氣寵溺,道“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令窈摸摸自己的眉眼,從指縫間望得皇帝的唇鼻。
她和母親長得像,她和舅舅也長得像,那母親和舅舅,他們倆是不是也長得很像
“舅舅,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令窈猶豫,慢聲說“你為何不讓人提我母親”
以前她總以為母親和舅舅起了嫌隙,所以舅舅不願提母親。小時候有個宮人在她麵前提了句長公主,僅僅三個字而已,其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被路過的舅舅發現,舅舅當即下令將人拖走,從此她再也沒看到過那個宮人。
“你既然愛她,為何不肯與人說起她”令窈生怕皇帝不肯告訴她答案,又一次發問。
皇帝目光垂得更低,他道“因為舅舅自私,容不得彆人沾染你母親的點點滴滴。”
令窈半信半疑,皺眉凝視皇帝。
他刀刻般的眉眼浮出一抹無助迷茫,這樣的神情,她也在鄭嘉和那裡看到過。
每次她離開鄭府出遠門,鄭嘉和便會用這樣的目光望著她。他平和溫潤的眼眸裡,有不舍,更有不易察覺的傷心。
因為舍不得,所以才傷心。
令窈問“舅舅是怕自己傷心嗎”
皇帝一怔,沒有應聲。
令窈歎口氣,攀著皇帝的胳膊爬起來,她摟住皇帝的脖頸,像安撫一個失意的小孩子那樣同他道“舅舅不要傷心,舅舅沒有了母親,但舅舅還有我。”
皇帝紅了眼,一雙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舅舅不傷心。”
令窈拍著皇帝的背“母親有舅舅這樣一個惦記她愛她的弟弟,泉下有知,定會欣慰。”
皇帝被“弟弟”兩字刺了耳,苦笑著閉了眼,道“卿卿說得對,她定會欣慰。”
來時令窈是一個人悄悄敲開梁府大門,回去時一堆人前呼後擁,皇帝牽著她邁出梁府大門。
令窈望見人群中的鄭大老爺,鄭大老爺悄咪咪地朝她揮手,唇語說了句什麼,大概是讓她照顧好自己。
昭陽殿偷聽到的那番話依舊令她心有餘悸,令窈同皇帝耳語“舅舅,你能賜我大伯父黃金萬兩,讓他加官進爵嗎”
她以前從來沒提過這樣的要求,說出口有些難為情。
皇帝沒有遲疑“朕會賜他良田萬畝,黃金無數,屋宅十幢,但加官進爵不行。”
令窈本想問為何不行,及時收住。
本就是她勉強,能得其他賞賜已經很好。
令窈轉念想到鄭家小輩的科舉仕途,鄭家不是世家出身,若要從仕,隻能走科舉之路。鄭大老爺的官路暫且不說,鄭嘉辭的仕途還沒開始就已結束,冥冥之中鄭家似乎注定與權勢兩字無關。
舅舅是怕有她在,鄭家的人會借此把持朝政嗎
令窈視線掠過後方送行的鄭大老爺,伯父雖有進取心,但他不是個做權臣的料。舅舅讓大伯父任虛職,或許歪打正著,大伯父借此享得清福。
令窈又想到鄭嘉和,如果她有心為鄭嘉和求官位,舅舅是否會準許
“卿卿在想什麼,是在怪舅舅不肯應你為鄭大相公的事嗎”皇帝輕聲問。
令窈搖頭“無功不受祿,舅舅賞賜大伯父,卿卿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怪舅舅。”
畢竟是為彆人求東西,舅舅疼她,她心安理得地受著,可是舅舅沒有義務為她遷就其他人,她想照顧的人,就該憑自己本事去照顧,而不是無理地要求舅舅替她做。
如今她已經能夠為舅舅分擔政務,待她為舅舅的江山社稷多做些功勞,屆時她再將自己的封賞轉給鄭家人。
哭過一場,淚水帶走心中大部分惶恐,卻仍餘一部分不安印在心底深處。
為什麼會不安,令窈自己也說不清楚,舅舅明明已經解釋清楚,她該信他才是。
回了宮,皇帝將令窈送回秀凰殿,令窈在殿門前與皇帝告彆“舅舅,就送到這裡吧。”
“卿卿不和舅舅一起用晚膳了嗎”
“明日罷。”令窈推皇帝離開“舅舅快回去,我哭累了,想先歇會。”
皇帝囑咐“記得用晚膳,切莫餓著肚子就寢。”
“卿卿知道的。”
待皇帝一走,令窈稟退所有宮人,下意識往內殿而去,突然想到內殿還有兩個討厭鬼在,她轉了方向,朝與內殿相連的攏屋而去,攏屋是專門為她作學而製,她無法靜下心看書時便會抱著書來攏屋歇息。
鬨了一場,幾個時辰過去,此時已是黃昏,帷簾半勾,薄如蟬翼的緙絲彈墨籠儘夕陽,金光閃閃,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