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半句是氣話,皇帝聽了出來,笑著哄她:“卿卿莫生氣,朕這樣做,並不是存心捉弄你,而是為了你的帝位做準備。”
令窈一路趕來,累得口乾舌燥,皇帝挽她坐下,旁邊梁厚端一杯茶給她潤喉。
令窈喝了茶,總算緩過氣。
算時間,離她的生辰日不遠了,爹爹選在這個時候做準備,是意料之中的事。
夜長夢多,孟氏叛亂暫歇,世家正是畏懼她的時候,隻有真正成了九五之尊,才能徹底推行她的新政。
爹爹要退位,就得有個理由。
他稱了病,她才能順理成章接過帝位。
“爹爹。”令窈覺得自己真是幸福。皇帝萬事為她考慮,無微不至,如他這般費儘心思為女兒著想的父親,才稱得上是父親。
皇帝慈愛地摸摸她腦袋:“卿卿無需感動,朕是你的父親,為你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
令窈眼中堅定:“卿卿不會辜負爹的期望,有生之年,卿卿定會讓爹爹見證萬裡錦繡承平盛世。”
皇帝寵溺道:“朕對卿卿的期望,不是萬裡錦繡,也不是承平盛世,而是卿卿的快活。因為卿卿會為得到權力而快活,所以朕才將皇位傳給卿卿,並不是為彆的,隻為了你高興。”
令窈熱淚盈眶。
皇帝替令窈輕拭眼淚:“這趟去幽州,有得到你想要的嗎?”
“得到了一半。”
“還有一半呢?”
“三個月後見分曉。”
皇帝大致猜到她想要的另一半是什麼,他沒有點破,而是祝福:“望卿卿得償所願。”
“多謝爹爹。”令窈想到什麼,問:“爹退位以後,有什麼想做的事嗎?卿卿可以……”
皇帝打斷她:“這個就不煩卿卿操心了。有梁愛卿在,他會為朕打理一切。”
梁厚雙袖合揖,同令窈道:“臣想提前向殿下求個恩典。”
令窈以為他要辭官:“你又不老,這麼快就要隱退歸田?”
梁厚嘴角扯動:“有殿下做新君,臣怎麼可能辭官隱退?臣隻是想向殿下告個假,待殿下登基之後,臣要離開汴梁兩年。”
“你要去哪裡?”
“陪陛下一起,去長公主喜歡的嶺南,摘一朵她喜歡的雪蓮。”
皇帝咳了咳:“梁厚。”
令窈看向皇帝,原來爹爹想做的事是這個。
皇帝察覺到她的注視,低聲道:“以後朕不能時常在宮中陪你了,朕想去看一看阿姊曾看過的風景。這座皇宮,以後再也不能囚住朕。”
前半句透出愧疚,後半句透出決心。
像是一朝得了自由的鳥,飛出去就再也不想回來。
令窈心中感慨萬千,輕輕抱住皇帝,拍他的後背:“爹爹,去做你想做的事,卿卿早已長大,無需誰的保護。以後,爹爹縱情肆意,卿卿來做爹爹的庇護傘。”
皇帝紅了眼圈,“嗯。”
由秋入冬,大雪兆豐年。
岐山,日夜趕工挖掘的地道早已中斷,孟氏的大軍悄悄領著孟氏族人朝南遷移。
他們即將歸家,回到熟悉的清河本家。
孟鐸披著白狐大氅在雪地裡行走,孟齊光跟在他身側,年邁的步伐略顯笨重,胡子上沾了雪。
“軍師不問我,為何下令堵住兩條通往汴梁的地道?”孟鐸出聲。
孟齊光歎口氣,“堵住地道,下令遷移族人,這三個月以來,主君所做的事,樁樁件件皆指向一個目的。老夫雖然愚笨,但也看得出,主君已無心戀戰。”
孟齊光想到什麼,語氣遺憾:“主君當真舍得棄掉江山?地道已經打通一半,隻要繼續打通另一半,汴梁唾手可得。”
孟鐸含笑:“軍師是否怪我太過兒戲?”他從袖下掏出一把匕首,遞到孟齊光手裡:“軍師若想為孟氏族人殺我泄憤,下手便是。”
孟齊光一愣,丟開匕首,重重跪下:“主君的選擇,便是孟氏一族的選擇,無論主君決定做什麼,孟氏一族隻會聽從,絕不會有異議。”
“我許了你們江山易主。”
“主君許的是孟氏一族安居樂業,子孫榮享富貴。江山易主,是主君許給自己的。”
孟鐸愣住,勾唇嘲諷一笑:“確實如此。”
孟齊光歎氣:“自廣陵一戰,屬下便看出來了,主君的心,在楊氏之女那。”
孟鐸沒有否認:“是,我的心被她捏在手裡。”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既然難過,過不去就不過了。”孟鐸喃喃自語,“從前是我天真,以為毒入五臟六腑亦能挽救,卻忽略了這毒有多烈,一入口中,當即斃命,哪會給人挽救的餘地?”
“主君是在說那楊氏皇太女?”
孟鐸糾正他的稱謂:“她就快登基做帝王了。”
孟齊光改口:“女子做帝王,隻怕道阻且長。”
“所以她需要我。”
孟齊光心中暗歎,顛覆一個男人的野心,不是件易事,顛覆一個無情男人的野心,更是難於上青天。
他從未想過,他們冷靜沉穩的主君,熬過了所有的對手,韜光養晦數十年,最後卻栽在了曾經教過的小姑娘手裡。
從廣陵之戰後,主君有多掙紮糾結,他皆看在眼裡。他知道有一天,主君終會做出決定。
是選江山,還是選美人。
細想想,其實這樣也好,糧草總有用儘的一天,一日懸而未決,便一日不得安生。
“接下來主君打算做什麼?”
孟鐸攤開手心,低眸凝望那枚被令窈故意遺落的玉扳指:“這件東西她已等了三個月,如今我已處理好所有的事,唯一要做的,就是將東西送還給她。”
孟齊光抱拳行禮:“願主君心想事成。”
山陽在前方等候多時,“先生,你快些。”
孟鐸朝山陽走去:“來了,急什麼。”
山陽背了他就往山下躥:“怎能不急?我可不想因為先生,錯過她的登基大典。”
宮中,為了新皇登基一事,眾人忙得裡朝天。
令窈百無聊賴倚在窗邊看東宮來往的宮人。
她頭上戴金龍玉冠,冠後斜插一步搖,是穆辰良送她那支世家步搖。腰間係一玲瓏小巧的玉牌,遠看是稀鬆平常的玉牌,近看放能看到上麵雕刻的西北軍標誌,乃是能夠調動整個西北的玉令。同玉牌一同係在蹀躞帶上的,是一純金打造的小元寶,刻一鄭字,掌通天下貿易商道。
令窈淺歎一口氣。
身後有人靠近,聲音溫潤:“卿卿,大好的日子,作甚歎氣?”
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令窈頭一歪,靠在鄭嘉和肩上,“幽州的探子來報,岐山搬山造道的動靜已經停下,可我仍未接到孟鐸的回應。我不知道他心裡到底作何想法,所以才歎氣。”
鄭嘉和不言語。
令窈問:“哥哥不高興了?”
“你親自替穆辰良在汴梁開府,我都沒說過什麼,又怎會為了孟鐸的事不高興?”
“原本也是要替哥哥開府的,可是哥哥自己提前置下了府宅。”
“我又不像穆辰良,這點小事也要勞你操心。”
“我願意替哥哥操心。”
鄭嘉和替她撫平鬢角碎發:“再過半月,你做了帝王,我便不再是你的哥哥了。”
“不是哥哥是什麼?”
“是臣子。”
“不,仍是哥哥。”令窈字字清亮,將話告訴他:“哥哥永遠都是哥哥,不是臣子,亦不是麵首,而是卿卿最親近的哥哥,無論人前人後,卿卿都要喚你哥哥。”
鄭嘉和牽過她的手,“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喚我哥哥嗎?”
令窈想了想,眨著眼笑道:“倒也不是,以後哥哥便知道了。”
鄭嘉和沒再問下去,低垂的長睫在眼下映出兩道陰影,應了聲:“嗯。”
“哥哥會永遠留在汴梁城嗎?”
“卿卿在哪裡,哥哥便在哪裡,哥哥唯一永遠留下的地方,是卿卿的身側。”
令窈重新開心起來:“卿卿的身側,永遠都有哥哥的一席之地。”
有鄭嘉和作陪,令窈很快忘了因孟鐸帶來的鬱悶,她不再想三月期限已過的事,她專心想登基的事。
男人再好,好不過權力。
他若連向她屈服都做不到,她還記掛他作甚?
半月一晃而過,登基大典在即。
登基前一天,令窈在金鑾殿前預演翌日大典之事,其他的事皆已預演完畢,就隻剩下登上寶座這最後一件事。
本該有宮人代替群臣,在殿下高呼萬歲,令窈揮揮手,將他們全都稟退。
令窈獨自一人在殿內,殿門大開。她歪坐在寶座龍椅上,單手托腮,睨視下方空蕩蕩的地,忽地有些後悔稟退宮人。
太靜了,坐在這上麵,若無人俯首稱臣高呼萬歲,樂趣便少了一半。
為了登基一事順利進行,令窈幾天幾夜都未睡過安穩覺,此時坐在龍椅上,忽地困意來襲。
這地方是她的,她安心得很,撐著下巴,緩緩閉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入殿的腳步聲。
“是誰?”她並不急著將眼睜開,懶洋洋丟出兩字,儘顯帝王威嚴。
“是我。”
男人的聲音一出,令窈呆呆愣住,覺得有些不太真實。
她仍閉著眼,半信半疑地問:“皇宮禁地,你如何進得來?”
“有山陽在。”
“殿外有暗衛把守,你殺了我的人?”
“沒有,是鄭嘉和放我進來的。”男人停頓半晌,添上一句:“穆辰良要替你攔我,沒攔住。”
令窈張開眼:“我從未要他攔你。”
男人幽深的眼眸迎上她視線:“你總算肯睜眼看我。”
令窈難為情,小聲嘀咕:“我怕你是假的,是我做夢夢到的,一睜眼就沒了。”
“我不是假的,現在站你麵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並非夢境。”
令窈目不轉睛盯著他看,歪靠龍椅的後背逐漸挺直,端坐昂首問:“三月期限已過,你來作甚?親自向我下戰書嗎?”
孟鐸朝前一步。
令窈:“站住。”
孟鐸停下。
令窈氣鼓鼓:“明日是我的登基大典,你就不能讓我多高興幾天,再來下戰書嗎?”
“我不是來向你下戰書的。”
令窈不聽:“我等了你三個月,你一句回應的話都沒給我。你這個陰險狡詐玩弄人心的混蛋,我告訴你,我對你的耐心已經耗光,你現在在我眼裡,就是一個可惡的老男人。”
令窈說著話,偷偷窺視孟鐸神情。
任她將話說得有多難聽,他依舊是一副從容爾雅的做派,連眼都未眨一下,眸底平靜如水。
這讓她更生氣了。
手邊沒有可以砸的東西,她隻得摘下指間碩大的寶石戒指,狠狠朝他砸去。
孟鐸靈巧避開。
寶石戒指沒能砸中人,自己摔了個粉身碎骨。
“沒能及時回應你,是我的錯。”孟鐸看了眼地上跌碎的戒指,收回視線看向龍椅上的少女。
他終是走到了這一步,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從前他做文臣時走進這金鑾殿,眼中隻有一樣東西,就是龍椅。而如今,他的目光卻不再被它所誘,那上麵坐著的人,比它更具誘惑。有生第一次,他眼中的唯一不是死物,不是權力,而是一個鮮活的人。
這個人自私自利,甚至不愛他,她的喜歡,永遠都無法與他的愛慕相提並論。
縱然如此,他還是來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要她的心,就得給她想要的。哪怕這其中的代價,是要他顛覆自己的所有。
人生前二十幾年走過的道路,他並不後悔。從今往後要走的另一條道路,他亦不會後悔。
從前他謀的是江山,今後他謀的,是一個人的心。這二者的難度不相上下,還好他曆經過千難萬險,並不畏懼謀取她的心。
令窈雙手抱肩,彆開臉不看他。
男人道:“無論陛下如何懲治我,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
他忽然換了對她的稱謂,令窈猛地豎起耳朵,“你,你喚我什麼?”
“陛下。”
令窈掩住高興,假裝鎮定,嫌棄的眼神拋過去:“誰是你的陛下?我可當不起你孟氏主君的一聲陛下。”
大殿安靜下來。
令窈攥緊手指,她尚未發力,嘲他一句而已,他就受不了了?
令窈猶豫是否要再罵他一句,視野中男人端雅的身姿緩緩伏下去,跪到地上,向她行君臣大禮——
“微臣孟鐸,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令窈呆滯。
頃刻,她從寶座上起身,朝殿台下衝去。
男人跪在地上,她一把抱住他腦袋,紅紅的眼,嬌俏俏地問:“你再說一遍,不,是兩遍,三遍也行,最好說到我聽膩為止。”
孟鐸從袖中拿出玉扳指:“你先將它戴上,我再說給你聽。”
令窈定晴一看,是她故意丟下的玉扳指。
她將手伸出去。
孟鐸替她戴上:“以後莫要再戴其他的寶石戒指,隻有我的玉扳指,才配得上你這雙纖細白皙的手。”
令窈撫他麵龐:“一個什麼都不是的玉扳指,也配讓我戴?”
“誰說它什麼都不是。”孟鐸一把拽過她的手,他跪在地上,謙卑的姿態,眼神卻猶如虎狼:“從今天起,你戴了它,孟氏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令窈眼中的笑意就要壓不住,她問:“那你以後還敢讓我等三個月嗎?”
“不敢了。”
他手間動作一用力,她跌到他肩上,他就勢站起來,扛著她往龍椅的方向而去。
“停下。”令窈硬生生將自己從狂喜的沉醉中掙脫,雙腿打踢,似護食的野獸:“那個地方隻有我能坐!”
“我不坐。”孟鐸將她放到龍椅上,低身吻下去:“我看著你坐,讓你在這上麵坐得更安穩,可好?”
令窈再也忍不住,笑得像孩子似的,嘟唇親親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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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寧五年,楊帝退位,皇太女登基,年號“裕鼎”,後人稱其為“宏明女皇”,極儘讚美之詞。
女皇勵精圖治,推行女子入朝為官,廢舊法,改姻親習俗,停征重稅,廣納人才,不問出身,除文官武官外,又添一理官,選拔各地造物能人,目光長遠,定下千年大計。
女皇在位期間,收世家大權,掌天下兵權,啟鼎盛元年,為王朝千年盛世奠下基業。史稱“弘興之治”。
女皇一生未婚,育有三子一女,三子逐一過繼,後傳位小公主甜寶。
後人翻閱史書,尋公主生父,無跡可尋,唯有女皇十七歲登基為皇時的一句戲語:“朕今日為皇,天下美男自當歸朕所有。朕需枕邊人,亦需掌中臣。”
(正文完,記得看番外。) .:647547956(群號),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