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卻像有道強光,用力撕碎了這片塵垢。
——謝卿辭。
那熟悉的嗓音在天穡城每一處回蕩,甚至蔓延向城外千裡。
他。
她。
它。
所有生靈,在此刻都聽見了一個冷漠的聲音。
“天穡有民,毀壞神木,戕害無辜,傷天害理。”
“如此罪責——”
“當罰。”
*
天穡城有三名長老,地位崇高,不在城主之下。
儘管天穡城荒蕪乾燥,了無生趣,但三位長老很熱愛天穡城,堅決不肯退休挪窩。
反正,覺得無聊的時候,坐如意舟去山水妙處旅遊便是了嘛。
天穡是他們初心之地,祖訓在此,怎能荒廢?
今日下午,大長老吃了一口侍女親手喂的葡萄,方才眯著眼睛,懶洋洋道:“三兒呢?可有說今日神木孕母境況如何?”
侍女靜默無聲,隻當自己是聾子。
下方則有一恭順弟子。
“回稟師尊,三長老去了神林多時,應該很快便要回來了。”
“嗯,等他回來,叫他來見我。”
大長老正在吩咐,忽見外界白光驟現。
“外麵這是怎麼了?”
大長老吩咐人去看看。
不過無需查看,下一瞬,謝卿辭的聲音便回蕩在每個人耳邊。
“天穡有民,毀壞神木,戕害無辜,傷天害理。”
“如此罪責——”
“當罰。”
“罰?”大長老氣笑了。
誰敢罰他?
城主都不敢罰——
“那、那是什麼?”
一直裝聾作啞的侍女,忽然驚駭指著外界。
眾人不由得順著她所指方向看去,卻見天邊一道黃線,由遠及近,滾滾而來。
離得更近些,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是仿佛海嘯般接天連地的狂沙之浪,咆哮著向天穡城襲來,個個都有十數丈高。
“是……”
“那是……”
“沙暴!”
“是天災!”
不知是誰低聲道:“傳言天穡枯竭之日,將有天罰沙暴,埋葬一切!”
這是從老人口中代代流傳下來的預言,神木枯萎,百草不生,終有一天會招來大禍。
“荒謬!”
大長老斥道,他臉色鐵青:“隨我迎敵!”
……
天穡城外。
望著那無邊無際的狂沙之海,采采已經看呆了。
“這莫不是傳說中的,移山填海之能?”
“師兄是人啦,不過他應該是三界最厲害的修士。”清螢眼睛閃閃發亮,信心十足。
采采終於忍耐不住:“謝仙君……當真是人?”
“是呀,他是我師兄。”
“師兄……”采采詫異,“我以為……”
清螢:“嗯?”
采采捂住嘴,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仙君如何處事,與她有關係麼?
“我和師兄就是這樣啦,我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唯一!”
清螢強調這個詞,顯得很是自豪。
家人?
采采有些疑惑,家人之間的相處,是這樣的麼?
她平生經曆過最親密的關係,就是與蘇木的生死夫妻,可清螢姑娘與謝仙君的相處,卻比他們還要親昵默契。
那如果謝仙君以後有了喜歡的女子,清螢姑娘該怎麼辦呢?
感覺還是早定名分比較好呢。
采采張了張嘴巴,還是沒有說話。
畢竟她和清螢姑娘也不是很熟,自說自話大概會惹人厭煩。
“看,天穡城要完蛋了。”清螢興奮地給采采指方向,“叫他們欺負你!”
“沙暴預言?我還以為那是奶奶哄小孩子的。”
采采低聲道,隨後忽然意識到:“那其他無辜者呢?總有弱小無辜,他們也會死在沙暴中麼?”
“不會的。”清螢斬釘截鐵道,“師兄是大好人,絕對不會傷害無辜,你隻管看就好了。”
在清螢的感染下,采采也充滿了信心。
“好!”
*
秋氏彆院。
“謝卿辭引動了功德之力。”老者急促道,“我們快離開!”
謝天:“啊?我們不是要對那丫頭動手麼?”
“你是蠢貨嗎!謝卿辭說的清清楚楚,這沙暴凡有罪者儘會被其埋葬。”
老者怒斥:“你我是好人麼!”
謝天一噎:“不、不是?”
老者斬釘截鐵道:“還用得著疑問?咱們就不是好人!”
“謝卿辭說不定是危言聳聽……”
“若是前幾世的他,我或許會這麼認為,但這一世的他淡漠清高,極有誠信,絕對不會騙人。”
老者聲量拔高:“還不快跑?你找死老夫還不想死呢!”
“我叔父——”
“還管彆人?”
謝天頓時不再猶豫,連滾帶爬地衝向地下室界門,按照老頭說法,整座天穡城都要毀了,現在能跑多遠是多遠。
至於其他陰謀詭計,在絕對的偉力麵前,都不值一提。
“謝卿辭瘋了,瘋了!”
“他不知道,倉促吸收功德會導致他失去本性麼?”
謝天逃跑時,老頭還在他耳邊不住念叨:“他到底在急什麼?著急渡劫找死麼?”
……
謝卿辭祓除了天穡城的殘存魘力。
可他的臉上並沒有露出輕鬆神色,仍然擰眉若有所思。
“師兄!”
不遠處傳來清螢歡喜的呼喚。
謝卿辭便收起臉上的凝重,平靜走向她們。
采采偷偷瞄這兩人,隻見清螢嘰嘰喳喳的與謝卿辭彙報兩人方才經曆,以及對他驚人壯舉的看法。
歡聲笑語的清甜嗓音,聽著就讓人開心。
而謝仙君隻是安靜聆聽,時不時“嗯”一聲,很耐心的樣子。
他們似乎……是自己的一個世界。
采采捏緊了手中的種子,有些無措。
“采采,跟上呀。”清螢在前麵招呼。
采采抬頭,發現謝仙君居然也停下腳步等她。
!!
但是,他們都是好人。
在謝卿辭的引領下,三人離開天穡城舊址,來到千裡之外的一處平原,重建家園。
有兩名修真者在,這件事輕而易舉的辦到了,他們建了一座四進的院子,清螢和采采各有一座獨立小院。
采采將神木種在庭前。
她會等他。
謝卿辭對采采說道:“若有百姓前來,收容便是。但讓他們距離神木,至少保持一裡距離。”
“好。”
這是在鍛煉采采身為聖女的能力。
“如果有人鬨事,便來找我,”清螢自信地說道,“我幫你來收拾他們。”
采采感激道:“沒關係,有法器在,我自己也可以的。”
清螢贈與了她兩枚戒指用於攻擊和防身。
謝仙君和清螢姑娘,會停留到神木發芽,這期間會一直幫助保護她。
采采覺得很幸福。
她真好命,可以一直遇到善良的人。
*
是夜。
清螢拉開門,走向謝卿辭的院子。
今天分房的時候,她很自然地自己選了一個院子,讓師兄住另一個院子,當時師兄什麼也沒說,她也沒多想。
但在這種時候,就不太方便。
“清螢姑娘?”
她正好撞見從外麵走進來的采采,采采疑惑道:“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她順口道:“我去看看師兄。”
今天師兄鬨出那麼大動靜,不知道身體現在怎麼樣。
采采卻沒有回答。
清螢抬眼,隻見對方欲言又止。
“現在……很晚了呀。”
清螢說道:“對啊,我也是才忙完村民接受,現在才抽出空來。”
對啊,這麼晚了怎麼好進男子房間呢?
采采越發欲言又止。
今天她專門問了清螢姑娘,她與謝仙君似乎是義兄妹的關係,但如今又這般不避嫌,那……
日後謝仙君若是有了道侶,清螢姑娘怎麼辦?
這可不僅僅是投入親情的問題了。
清螢等了片刻,見采采始終沒有說話,便道:“沒事的話,我就去看師兄啦。”
采采張張口,沒能攔住,眼睜睜看著清螢姑娘進了謝仙君院子。
哎呀!
她心中暗惱,自己怎麼這麼臉皮薄,提醒一下清螢姑娘有那麼難麼!
清螢姑娘那般純良,若日後受傷,自己可就犯大錯了。
采采懊惱地走回房間,默默盤算之後該怎麼幫助清螢,意識到“男女界限”。
儘管她的年齡在“琥珀”中便凝固了,但不管怎麼說,也是比清螢姑娘年長五百歲的。
受人恩惠,她不能視若無睹。
……
“篤篤篤。”
清螢敲響房門:“師兄,我來看你啦。”
安靜的夜晚,她的聲音格外清亮。
“請進。”謝卿辭平靜道。
聽到謝卿辭聲音,清螢唇角便不自覺翹起,她推門而入。
謝卿辭正坐在床上冥想,他自下午時便一直這樣了,所以沒有點燭,屋子裡黑漆漆的。
借著朦朧月色,清螢看到床上隱匿入陰影的半張側顏。
“我打擾到你了麼?”清螢自然關上門,“今天收攏來的百姓都安置好了,資源耗損超出我的預計,明天開始要規劃一下了。”
謝卿辭沒有說話。房間裡靜悄悄的。
她再走近些,屋內擺設很少,隻桌前有個圓凳,清螢便把圓凳搬到床前坐下。
“師兄?”清螢聲音不自覺放低了些。
謝卿辭的狀態好像過於寧靜了,房間裡很黑,氣氛也不對勁,莫非她打擾了師兄冥想恢複?
謝卿辭此時終於應了一聲:“嗯。”
呼。
清螢鬆口氣,這才放心。
她臉上自然暈染出笑容:“剛才我在外麵碰到采采了,她還是有點害羞,說話不太放得開,明天我再多和她待在一起,慢慢就熟起來了。”
“你很喜歡女子?”
清螢大大方方道:“我也想有關係比較親近的朋友,但總不能和其他男子過於親密吧?像采采這樣的妹妹就挺好,你也不會多想。”
謝卿辭淡聲道:“我為何會多想?”
清螢不解:“嗯?”
“方才你們對話,我聽見了。”謝卿辭輕聲道。
他的麵容自陰暗中露出,被月色照亮。
他沒有戴白紗,麵容無瑕而俊美。
直到——
謝卿辭睜開空蕩虛無的眼睛。
這為他原本無瑕的美貌,添了驚悚又破碎的特彆感。
清螢並沒有被他的雙目嚇到。
小姑娘敏銳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徑直關切問:“師兄,你不開心麼?是不是今天消耗太多,所以情緒比較低落?”
謝卿辭知道她在關心自己,而且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漠。
但他情緒並沒有因此太多觸動,謝卿辭平靜的想,這似乎是一次性容納過多功德的弊端。
——為了及時完成兩年計劃,他這次嘗試有些操之過急了。
過度容納功德,會讓宿主褪去人性,產生“出塵”之念。
謝卿辭音色清冷:“你知道采采想對你說什麼嗎?”
“不知道啊,很要緊麼?”清螢表情緊張起來,腦洞大開,“采采——她被人威脅啦?剛才在求助?”
她表情頓變,“蹭”得站起來,扭頭就走:“我去問她!”
啪!
然而謝卿辭捉住她的手腕,隨後輕輕一拽,
她隻覺天旋地轉,整個人便倒在床.上。
謝卿辭單手捉住她手腕,另一手撐在她頸側,因為此刻姿態,他的長發絲絲縷縷滑落,落在她的臉側,落在她的肩膀,落在她的腰旁。
清螢全身都忍不住僵硬起來,她覺得自己像是獵物,被困在冰冷蛛絲織就的大網裡。
今晚的師兄好奇怪。
謝卿辭附在她耳旁,淺淡呼吸撓在她頸側,她止不住地想躲,卻無處可逃。
她最最最最信賴的師兄正壓.著她,在她耳旁輕聲道:“她正是想提醒你,防止這樣的事。”
“這是……幻境麼?”
“很遺憾,不是。”
謝卿辭發現功德讓宿主人性衰退的又一個弊病。
——他的耐心似乎正在消退。
十五歲及笄,乃是世人公認的說法,她已十六,成人一年了。
為什麼他定要等十八?
十八歲成年法,是小姑娘自說自話的發明,而他憐惜她懵懂,因此甘願配合而已。
“若我反悔了呢?”
他輕聲詢問清螢。
“如你這般弱小,要往何處去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