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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輕,讓清螢的心都酸軟起來。
“疼麼?”
清螢知道,他問的是死亡時的感覺。
“那時候不疼。”她語氣輕快道,“剛才想和你撒嬌所以才那麼說,其實死亡時候一點都沒感覺,糊裡糊塗就到這裡來了。”
謝卿辭無聲收緊了懷抱。
夢境輪回磨損了她的記憶,讓她對此前許多細節記不清,才能做到如此輕快語氣。
可他又能說什麼呢?
良久的沉默,清螢拍了拍謝卿辭的脊背,她真心道:“師兄,你比我勇敢。”
謝卿辭素來溫潤的嗓音此刻聽起來十分沙啞。
“不要走。”
她以玩笑的語氣活躍氣氛:“你以前從不會對我說不要、不許的。”
“那我請求你……留在我身邊。”
這下,連清螢也維持不住表麵的輕鬆,露出真切的哀傷來。她心裡酸酸澀澀,仿佛有鼓脹的情緒即將滿溢而出。
她驕傲的師兄,她心目裡最最清冷,最最驕傲的師兄。
即使遭遇剜眼剔骨的酷刑,也未曾懇求半分,無論怎樣的困厄,都折不斷他的傲骨,
但此刻,他第一次哀求她留下。
她嘴唇幾乎在顫抖:“……”
可她甚至連“我很想答應,但是”的話都不能說出口,因為一旦說出口,就絕對有人會出現動搖。
但,不能動搖啊。
她在謝卿辭懷中蹭蹭,像即將麵臨暴風雨的離巢雨燕,依戀而決絕。
“我喜歡師兄,最最喜歡師兄。我和師兄天下第一好。”
說完,清螢揚起臉,主動湊到謝卿辭臉頰邊。
啪嘰。
她親了謝卿辭臉頰一下,她的唇瓣溫柔熾熱,但謝卿辭的臉頰冰冷,宛如霜雪。
謝卿辭垂眸,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睇著她,久久未曾言語。
清螢率先打破沉默:“師兄,等我走之後,你能繼續懲惡揚善麼?”
謝卿辭聽出清螢這句話隱含的遺囑之意,神色微冷,並不想回答。
“回答我呀。”她聲音放軟。
師兄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了,守諾卻也偏執,如果此刻不是她來說,待她死後,隻怕世間再無製衡師兄的東西了。
她不想師兄傷害彆人,但更不想師兄因為她而墮入濁泥。
半晌,謝卿辭艱澀道:“可。”
清螢道:“儘量不傷害無辜蒼生,可以麼?”
“可。”
清螢道:“儘量做到光明磊落,不墮月魄之名,可以麼?”
“可。”
清螢張口,嘴唇又在微微顫抖,她吸了口氣,方才忍著哽咽道。
“能每天開心,找到幸福麼?”
謝卿辭回答得毫不猶豫:“不能。”
“我會陷入對你千年萬年的思念,慘淡度過餘生。”謝卿辭毫無情緒起伏地陳述,“不能死,卻也不能活。”
清螢眼淚撲簌簌得掉,謝卿辭輕柔地吻去她的淚水:“但並非毫無希望。”
她隔著朦朧淚眼,望向謝卿辭:“什麼?快說。”
“我會等待被你殺死的那日。”謝卿辭平靜道。
“這算什麼方法?”
“我與你講過,七世情劫前,我曾被人算過一卦,言稱我情劫終結方式,注定是死於愛人手下。”
“但你好像渡劫成功了?”從神官的口吻判斷,師兄好像成為了很不得了的人。
“預言能否成功,與天命氣數無關,隻與卦主的選擇有關。”
在清螢死去而無法複生的那刻起,謝卿辭便不再認可天道之位,若是非要勉強,他大可自行墮落。
區區天道之位,算什麼東西?
謝卿辭平靜道:“當我全然相信預言時,我的劫數便唯有你可解。”
所以無論清螢遭遇了什麼,隻要謝卿辭始終相信預言,她便總有複生……然後應劫殺死他的那日。
謝卿辭摩挲她的麵頰,拂去少女的不安:“不必擔憂,我,縱使百年,千年,萬年,都不會忘記你。”
“那你會死麼?”清螢忐忑。
“會渡劫成功吧。”謝卿辭隨意道,“可我要的從不是渡劫證道。”
說到這裡,謝卿辭笑了一下:“事實上,遇見你之前,我從不知自己要什麼。隻是覺得生而為此,便一直那樣做了。”
他深深望著清螢:“但我很清楚,自己現在想要什麼。”
“明明咱們兩個裡,我更遲鈍、軟弱、情緒化。”清螢嘟囔。
“我卻覺得你果斷、決絕……還冷酷。”謝卿辭捏了捏她的臉,“打定主意後,任憑我如何說都不動搖,簡直天生的無情道胚子。”
清螢心情沉重之餘,又生出不少歉疚:“所以你喜歡我哪裡?”
比她優秀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喜歡她呢?
清螢問:“是因為救命之恩麼?”
謝卿辭搖頭:“那日換個人來救我,我也不會愛上她。”
“嗯?”清螢詫異,“不是麼?”
謝卿辭輕聲道:“因為你除了果斷決絕冷酷外,還最善良、最溫暖、最真誠……”
那天煙雨朦朧,他在河灘邊奄奄一息。
就連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逃到那裡,難道還想等她麼?
總之,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劫數就要結束了。
“可那時,你偏偏出現了。”
“唯獨是你。”
當少女驚惶又憐惜的眼神望向他,忍著淚說“我們回家”時,那顆即將成型的無情道種,便悄然被她點化。
自此,萬劫難複。
“除我之外?”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謝卿辭溫柔望著她:“還有疑惑麼?”
此刻四周傳來震動,營造彆月閣的夢境開始坍塌,悄無聲息的破碎湮滅,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沒有了。”
“那有什麼想做的麼?”
她隻想和他在一起。
清螢沒話找話:“其實你應該誇獎我,而且覺得自豪,畢竟喜歡的人這麼善良正義,還有覺……唔。”
清螢剩下的言語,被略有些粗咳暴的吻封在唇邊。、
攻城略地,潰不成軍。
謝卿辭罕少有如此急切,絲毫不顧及風姿的時刻。他總顧念她年紀小不知事,就連神魂交融也是溫和而更探索的。
可他現在卻在後悔,隱隱了悟,或許純粹的愛情中本就不該存在那麼多理性,那麼多思索。
想親近就親近,想逃便逃,什麼蒼生性命什麼三界大義,都儘數拋在腦後,隻願在雲夢洞天中,直到地老天荒,世間隻餘你我。
回顧七世,他一世比一世強,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天道,但能做的事卻越來越少。
他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親密直白,卻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疏遠。
——即將隔絕他們的,是生與死。
謝卿辭急切地在她耳邊叮囑:“有朝一日,若你蘇醒後發現四下無人,又一時聯係不上我,不要怕。”
“因為你的蘇醒說明,我仍然思念等待著你。”
百年,
千年,
萬年。
他一直在。
“——我們終將重逢。”
清螢含淚微笑:“好。”
在這句應聲後,少女最後執念散去,身形化作星點光芒,宛如流螢般逐漸虛化。
清風吹過,倏忽飄散。
謝卿辭指尖顫抖,試圖收攏流螢,卻還是緩緩鬆開。
最後時刻,他選擇尊重了戀人死誌,解除這個籠罩整座九幽,並有蔓延天下之勢的詭譎夢境。
神靈鏡花水月的美夢,終究是明滅泡影。
*
“夢境解除了?”伊勢驚喜環顧逐漸崩塌的夢域。
確認環境無虞後,他解除結界,將在夢境中輪回磨損的百姓神魂放出來,讓他們自行返回軀殼。
這些以老弱緣故被拋棄的百姓神魂,是夢境中最容易湮滅的存在,伊勢隻能以符合夢境邏輯的“輪回”之名將他們聚攏庇佑。
“被罵了那麼多,也算值了。”
伊勢擦了擦冷汗,儘管靈力消耗大半,甚至有點損傷元氣,卻沒有半分怨言。
誰敢有怨言呢?
伊勢望著夢境最高處,那裡是彆月閣的秘境,在這混沌狂亂的詭譎秘境裡,隻有那裡始終安穩靜謐。
許多次被天道逼迫追殺時,他都將那裡一隅化作安全屋,而天道居然就真的不追殺他了。
伊勢輕歎口氣,有些後悔自己對那丫頭口氣不太好了。
清螢的覺悟與正直,強於世間許多人。
或許三界都要感謝,天道真心愛慕的是這樣純澈勇敢的人,而非自私自利——
伊勢沒有餘裕再在原處哀悼清螢,謝卿辭不想看到聽聞任何因她死亡而獲利之人。
輪回夢境,在瞬息間崩塌。
……
謝卿辭睜開眼。
站在他麵前的,是惶恐不安的地府眾官差,還能看見閻王的身影正急速趕來。
“恭迎天道尊上!”白無常打個激靈,率先道。
縱使知道天道製造了這連綿一月的輪回夢蜮,將九幽生靈邪祟儘數拖拽其中,他們又敢如何?
隻祈禱這位得償所願後能不再那麼獨斷專行。
“天道尊上!”
謝卿辭冷漠轉身之前,閻王終於趕到,笑嗬嗬地招呼道,“您怎麼離去得如此之快?”
閻王清楚天道如此行徑緣由,他想起毫無變化的生死簿,眼光又在謝卿辭周身打轉,再看那如靜水般冷漠的麵容,大概明了結果。
沒看天道連溫和假麵都不願裝了麼?
那人類女子,確實非同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