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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思維朦朧。
他仰躺著。
臟兮兮的水漫進他的耳朵。
漫進他的鼻子,漫進他的眼睛,漫進他的嘴。
身下的淤泥又黏又濕,像地獄伸來的一隻手,牢牢捏住他的四肢,擠壓著,撚抿著,要把他捏出汁水來。
身上堆滿了石頭。
大的,小的,尖銳的,沉重的。
一塊塊壓住他的肚腹,一層層埋住他的全身。
不能動彈。
冷。
黑。
寂。
淤泥和石子糊住眼睛。
細小的水聲在耳廓邊滑過。
一條滑溜溜黏糊糊的東西落到他嘴邊。
‘哦,是你呀,小魚。’
太宰治想。
‘你已經腐爛了,可我還是新鮮的。’
‘不過要不了多久,我也能變得和你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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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冷。
更黑。
更寂。
水聲啷啷響動。
一隻手撥開蓋了他滿身的石頭。
握住他的肩膀,把他從淤泥和石子中拔|出來。
拎著他抖落抖落。
另一隻手覆上他的臉。
揩去汙水,揩去淤泥。
手指伸進他口中,攪動。
迫使他嘔出臟水。
‘這手似乎破了很多口子。’舔到鏽味,太宰治迷迷糊糊想。
那手繼續。
擰乾頭發,理清睫毛,擦淨嘴唇。
脫光濕衣。
囫圇擦乾。
乾燥的大衣將他全身裹住。
‘暖的。’
‘是沐浴露的香氣。’太宰治嗅了嗅。
那手捉住他的腰和後頸,將他按進懷裡。
靠到又濕又冷的胸膛。
太宰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那手停一下。
替他把大衣攏緊。
又輕柔地,把他換到背上。
仿佛回到最安心的港灣,太宰治下意識蹭了蹭。
腦袋擱在他頸窩裡。
身體緊貼他脊背。
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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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灰白一片,看不到前方。
太宰治盤在男人身上,男人一步一步,跋涉前進。
太宰治摸索著,摸到他布滿傷口的手掌:“怎麼有傷?”
“我在找你,找了很久。”
一次次挖開石頭,一次次挖開淤泥,不敢錯過每一平方米。
生怕踩過的地方,腳下就埋著一個他。
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到天亮。
“好在找
到了。”他笑。
膝埋在水裡,腿陷在泥中,腳碾在石上。
鞋已經走脫,不見。
石頭尖利,腳掌柔軟。
在太宰治看不到的地方,血從他腳底細細碎碎的割傷中滲出,隨著走動化入水中。
又滲出,又流去。
他向前跋涉。
水冷而重,脊背很穩。
太宰治偏頭看他。
睫毛柔長,眼眸深深,帶了深重的情緒。
臉色蒼白,不見血色。
五官鋒利而美,是極致的攝人心魄。
“你是誰?”太宰治問。
男人背著他,張張嘴,又沉默了。
像是不想答。
又或許不知道怎麼答。
太宰治納悶:“我也不認識你,你找我做什麼呢?”
“……”
他輕輕地:“不找你,留你一個人安靜腐爛嗎?”
“那不好嗎?我一直都想要擁抱死亡,”太宰治道,“我不需要救。”
“不需要……嗎?”他喃喃重複。
忽然猛地停下。
“……噠宰呀,”他說,“你是不想要被救,還是……不需要被我救呢?”
“……”
太宰治愣住了。
好奇怪呀,這人。
沒頭沒腦的,怎麼忽然這麼問?
沉默蔓延。
男人沒得到回應。
一聲羽毛般的笑,從他胸中咳出來。
輕到太宰治幾乎聽不見。
“……哦,是這樣。”
他輕輕地,微不可察地點頭,像是要安慰誰:“我、明白了。”
固定太宰治身體的雙臂一瞬鬆動,堅實的脊背忽然軟得像泡沫。
太宰治感到他一瞬間像是失了所有力氣,虛弱得仿佛連骨頭都被磨碎。
太宰治幾乎以為他下一刻就要跪倒在水中。
——然而他又箍緊了。
站直了。
一步一步,向前跋涉。
脊背很穩。
一如初時。
“對不起,我不是你想等的那個人,但是……”
太宰治聽到他說:“我不準你死。”
“我一定要救你。”
“我要你活著。”
“哪怕……”
……你不要我伸來的這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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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背著他,走了很久、很久。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水越發冷,石越發利。
淤泥帶上了毒。
有什麼聲音從後方追來。
太宰治往後一看
,先前走過的水中填滿了灰黑黏膩的觸手,纏繞著,舞動著,扭曲著,瘋狂地增殖,爭相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