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
有時是受到安倍晴明的賞玩邀請,有時是主動上門求教陰陽術相關問題,麻倉葉王開始習慣性拜訪安倍晴明的小院。一來二去,平安京最負盛名的大陰陽師和近來炙手可熱的陰陽師新秀便熟絡起來,可聊的話題漸漸從嚴肅知識拓寬到尋常瑣事,談笑之間有了點亦師亦友的模樣。
轉眼便是一個春夏。
成為晴明家的常客後,麻倉葉王已很沒遇上過白飲。
小院裡,泛黃的秋葉飄飄搖搖落上衣襟,在陰陽道上教學相長的兩人結束了今日份的話題。
“哈哈哈,葉王的思路新中見奇,總是能讓晴明受益匪淺啊!”
對麵的人沒有回應,似乎神思不屬。
“……葉王?”
姿態風雅的大陰陽師拈茶細飲,猝然前傾,嘴角笑意似若含情:“葉王?”
“啊……晴明公亦讓我豁然開朗。”
“葉王,”晴明側首,眼角笑睨,“你在猶豫,想問什麼呢?”
“……是想問白飲殿嗎?”他指出。
“是,白飲似乎不怎麼來拜訪,”葉王摩挲杯麵,“還是這半年來,白飲前來拜訪的時候,我恰好都錯過了?”
“不,葉王並未錯過,隻是白飲殿不來罷了,”晴明不知怎地笑起來,在友人麵前半點不拘禮地半躺下來,“哈、哈哈哈哈……葉王啊葉王,這問題被你從暮秋悶到現在,你是怎麼撐到現在才問的?”
“咳,”葉王輕咳,側過臉,“隻是不想顯得太過急迫,總以為再等一天,大概便能見到白飲上門拜訪……”
“於是再等一天再等一天又再等一天,便拖到了今天麼?哈哈哈哈哈啊……葉王!葉王啊葉王!”出塵的大陰陽師再一次暢笑,笑得連蝙蝠扇都顫巍巍落在桌上,半點不掩飾自己看友人笑話的心態。
“……晴明。”葉王無奈。
“咳,”安倍晴明直起身來,掩飾性一咳,忍不住又笑了一聲,“不要誤會,葉王。並非白飲殿不來,隻是長生種的時間觀念,與壽數百載人類不同罷了。”
“……長生種。”葉王怔然。
實在是白飲的為人表現太過人性化,比他遇到的太多人都來得更富人情味,乃至讓葉王忘了,他與對方之間,還隔著種族的天塹。
“也是,畢竟對方……是妖神嘛,”葉王恍然,嘴角卻有些苦澀,“他是妖怪的世界中最頂端的存在,彆說是人類,哪怕在妖怪中間,也很少有人能追上他的步伐,與他……並肩遠行。”
“是啊,”晴明撿起衣衫上泛黃的落葉,將它夾進書頁,麵上是難以察覺的落寞,“吾等短短百年的生命,於白飲殿而言,就如這落葉。”
“他在春天看到我蔥鬱的青年,又在秋天看到我枯黃的暮年。當我落下枝頭,我在白飲殿心中的痕跡,也如這落葉在空中飄揚的軌跡般,輕飄無痕。隻剩下安倍晴明這個名字,被當作記憶的書簽,久久封存。”
“等我歸入泥土後,我已長久安眠,而他仍將孤身一人,在我看不到的許多個春秋裡,目送更多的落葉枯黃化泥。”
“……”麻倉葉王聽他的敘述,腦海中忽然閃現那夜月色下,粼粼池塘邊,如坐九天寒峰之巔的無邊寂寞的背影。
“……真不甘心啊。”葉王喃喃。
不甘心什麼?
不甘心自己驕狂放肆為之拚儘全力的一生,隻是那煌煌耀耀之人生命中隨風逝去的一片落葉;不甘心窮儘了一切力氣卻連他的背影也追逐不到,隻能坐在原地等待他的主動叩門;不甘心這偌大的世界風景無邊他卻隻能困囿一隅,永遠見不到那人眼中的龐龐盛景——!
一葉之生何其短暫,終究是零落成泥;葉王之生何其短暫,終究是白骨一抔。
——如果能長生……
“隻是生而為人,難得也會感慨自生的渺小罷了,葉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安倍晴明打斷葉王的思緒,又一次笑語盈盈,“事實上,白飲殿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麻倉葉王福至心靈:“是尋找審武?”
晴明神秘一笑:“……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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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梅開正盛,厚雪過踝,一條靈活的水獺順著河流進入晴明家的小院,將從萬裡之外帶來的冰河下的鮮魚摔上岸,隨即翻身上岸,皮毛甩動,水珠四濺。
“啊呀,荒川之主,歡迎啊,”晴明探身,看著在雪地裡活蹦亂跳的幾十條魚,“隻是下次敲門可好?如果不是我動作夠快撤掉了防護罩,你就要撞傷了。”
平安京第一陰陽師的防護罩,可不隻是堅不可摧那麼簡單。
憨態可掬的水獺口吐人言:“不必,我相信你的反應能力。”
晴明正想笑謝他的讚言,就聽荒川之主下一句道:“身為妖狐葛葉的孩子,卻能與妖神殿平等而交,你要是沒那個實力,那我就……”
“那您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晴明笑眯眯用上敬稱,殺傷力更上一層,“有白飲殿護著我,就算晴明四體不勤,您也什麼都做不了。”
荒川·本來也沒想把人怎麼樣·隻打算放個狠話在人類陰陽師彰顯一下自己在妖神殿麵前的地位·沒想到狠話都沒能放完就憋屈到了自己·之主:氣得提起短腿一個飛踢把大青魚踢進池塘!
旁觀全程的麻倉葉王:“……”這一幕真熟悉,我好像在天皇的後宮裡見過。
門外傳來叩門聲,式神上前開了門,嫻雅美麗的青行燈提著糕點盒,在門外恬靜微笑:“妾身可是規規矩矩敲門的哦,晴明。”
又視線縱穿,對著池塘的方向定住了。
葉王順著青行燈的視線看去,被踢進池塘逃出生天的大青魚正歡快擺尾,剛剛把自己甩乾的水獺又跳回池塘朝著大青魚遊去——自己踢掉的魚自己抓回來。
身邊的晴明早已蝙蝠扇遮臉,努力壓抑著笑聲,腰快彎到了桌底下。
“大妖怪們來拜訪了,是白飲要來了嗎?”
葉王偷偷看一眼水麵上的自己。
嘴角是不是有點高?
偷偷偷偷地,拉下去一點。
……才沒有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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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朵梅花被雪壓落枝頭的時刻,白發男人披著夜雪而來。
清冽乾淨的靈力暴風般降臨小院,又如貓兒的軟毛輕巧乖順地細致收斂,探出靈力之下落著一點紅梅的潔白手掌。
“晚上好,大家。”他颯然微笑。
聲暖寒夜。
飯畢散場,陪飯的大妖怪們心滿意足,陸續安靜離開。
式神搬了三把躺椅,一字排開,在小院裡並排放好。
晴明隨手擺下一個透明的防風防寒隔絕罩,三人並排仰躺,漫天的雪花在漆黑的夜空中散亂飄舞,有的在頭頂透明的隔絕罩上堆積,有的順著罩壁滑落。
風聲呼嘯,暖意盎然。
風采卓然的大陰陽師沒骨頭似的躺著,勾情的狐狸眼半眯,鬆鬆長歎:“愜意啊~”
白發的男人慵慵地伸個懶腰,身上骨頭隨之劈啪作響,腦袋一歪,整個人滲進躺椅:“愜~意啊~”
沒聽到第三聲歎息,白飲伸腿,踢了踢葉王的躺椅。
葉王:“……”
【快保持隊形!】
於是忍住笑意,同樣伸了個懶腰,輕軟地歎息:“……愜意啊。”
耳邊奏起流麗醇亮的歡快曲調。
“……”眼皮漸漸沉重。
就這麼睡著了。
直到次日清晨,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