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2)

“你怎麼哄我?”聞簫嗓音是平日裡都不會有的沙啞,他從池野的肩膀抬起頭來,神情維持著一貫的冷淡與鎮定,如果不是微紅的眼睛泄露出線索,根本看不出他之前情緒失控,竟然哭過。

池野腦子轉得快,可還是沒想到應該怎麼答——不可能像對芽芽,塞一顆糖或者買個發夾。他乾脆把主動權放聞簫手裡:“你想我怎麼做,我都答應。”

說完,他自己都察覺自己的底線岌岌可危——這特麼跟沒底線有什麼區彆。但看著聞簫,他又覺得,底線算個球,可以滾一邊了。

聞簫的眼睛黑白分明,他定定注視聞簫的臉,許久才啞聲回答,“你這個承諾,我留著。”

“行,留十幾二十年都沒問題。”明明他的一生才過了不到二十年,但這樣長的時限允諾起來卻極為容易,池野放鬆下來,背靠在牆上,語氣也緩了,“這麼算下來,聞簫同學,你可是我的債主了。”

池野又自覺在心裡追溯了幾筆——校服,再加上前些時候那八塊錢,債主不夠精準,應該是大債主。

瞥見不遠處立著的深綠色自動販賣機,池野問聞簫,“要不要喝什麼,請你?”

聞簫所有的情緒又重新被收斂回去,他順著池野的視線,“可口可樂。”

買了兩罐可樂,聞簫開了一罐給池野,又打開自己那罐,沒有喝,隻用手指拎著。沒一會兒,他的指尖就被凍得發紅,金屬罐表麵的白霧彙聚成水珠流下來,沾濕了他的手。

兩人往湖邊的涼亭走,見裡麵有兩個穿著病號服的人坐著聊天,臨時轉了個方向,站到了湖邊。

池野從花壇裡挑揀了三塊扁平的石頭,“要不要打水漂試試?情緒總要發泄,我們都是良好公民,打打水漂,文明又友善。”

想起之前跟聞簫一起打過的架,他又做了個注解,“當然,特殊情況不算,比如偶爾打架,是為了用暴-力手段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外加鍛煉身體。”

聞簫沒應他的話,隻從他略粗糙的掌心裡挑了一塊石頭,往湖麵扔過去。石塊在前方劃出弧度,不過聞簫水平非常一般,石塊在湖麵上蕩出了四個水花,就徹底沉寂了。

池野拋了拋手裡剩的兩塊石頭,“同桌,你這水平太垃圾了,要不要你池哥教教你?”

“好。”

任何能夠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情,聞簫現在都很願意去做,至少能讓他暫時忘記之前在心理醫生的辦公室裡被喚起的記憶——海麵上,他的手被死死綁縛在浮板上,而他的父母還有妹妹,都被墨藍色的海浪逐漸吞噬。

聽聞簫答應,池野竟然還浮起了半分緊張。

他以前不是沒給人講過題劃過重點,但教人打水漂這件事,不,應該是教聞簫打水漂這件事,他實在有點——緊張。

先給自己來了個深呼吸,池野從掌心兩塊石頭中選了一塊,放到聞簫手裡,還非常裝嗶地說道,“根據流體力學的原理,流速越大壓強越小,當密度比水大的物體掠過水麵時,帶動它下麵的水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流動,從而——”說到一半,池野突然想起,他同桌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

閉了嘴,池野輕咳兩聲,“後麵你自己能分析出來。”

既然要教,肯定是手把手認真教,池野握了聞簫的手,“拇指和中指捏石塊,食指在後麵,對,就是這裡,然後手臂和身體大概四十五度,扔出去的時候食指用力,讓石塊高速旋轉起來。”

聞簫的手很冷,特彆是指尖,像是才被冰雪包裹過,池野刹那間冒出了幫他揉暖搓熱的念頭。

眼前浮現出這個畫麵的瞬間,嗓子缺水般發乾,池野驀地鬆開自己的手,隻穩著嗓音,岔開自己淩亂的心思,接著前麵的話,“在石塊和水麵接觸時,水麵的彈性會給它一個向上的衝擊力,石塊和水麵接觸大概二十度,會漂很遠,你試試。”

聞簫拋了拋手上的石塊,隨後,他白皙的手指捏住灰撲撲的石塊,猛地向前一扔。

隻被微風吹出褶皺的湖麵上,石塊彈跳出長長的半圓弧,一直到出現十幾個漣漪時,石塊才終於沉入了水底。

眯著眼遠遠看著那些散開的波紋,池野有點形容不出的失望——這個臨時學生太容易就教會了,沒了教第二次的機會。

水麵的波紋還沒有徹底散儘,聞簫拿過池野手裡剩的最後一塊石頭,在手指撚了撚,扔了出去。

這一次比上次還要遠。

池野迎著裹滿水汽的風,看完水麵的痕跡,“徒弟出師餓死老師,少年,為師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你了。”

聞簫清冽的眼裡,如湖麵一般,多了粼粼幾點笑意。

兩人一起回九章路。

醫院門口等車的人不多,沒兩分鐘,車身上塗滿廣告的公交車緩緩駛來。因為是周末,車上空蕩蕩的沒幾個人,成列的塑料扶手輕晃,兩人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廣播裡在提醒乘客不要將手伸出窗外,以免發生意外,聞簫在這播報中開口:“打水漂是你自己練的還是彆人教的?”

“我爸教的。”公交車的位置空間不足,聞簫坐在裡麵折著腿,池野乾脆一條長腿搭在過道,他穿的黑色工裝褲,金屬拉鏈反射著日光,姿態不羈。

“我爸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出身有點苦,年紀不大父母就病逝了。但他人特彆好,對我媽好,對我也好。印象裡他什麼都會,裝燈泡修電器做菜做家務,沒有技能盲區。唯一不好的,就是走得太早。”

池野聊起來語氣稀鬆,“他走的時候,我媽正懷著芽芽,不少人都勸,說我媽這麼漂亮,把肚子裡的孩子流了,再帶著我這個小拖油瓶,怎麼都能嫁個不錯的。我媽那段時間天天晚上都哭,後來她把那些給她介紹人的全拒了,說我爸雖然沒了,但就算她一個人,也能把我和我妹妹養好。彆人明麵背地裡都說她傻,我也覺得她挺傻的。”

公交車開得慢,能看清車窗外耀眼的陽光、行色匆匆的人群以及各式各樣的店鋪招牌。行道樹鬱鬱蔥蔥,滿是生機。

池野視線落在窗舷一塊明晃的光斑上,語氣複雜,“如果,如果不是這些年這麼累、這麼辛苦,她可能也不會在這個年紀就得了癌症。”

說完不過幾秒,他又反駁自己的話,“不過,世上哪有什麼如果。”

聞簫被陽光刺的眯了眼——是啊,世上哪有什麼如果。

若有如果,那每一個人都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池野已經把創可貼撕了,眼睛下的那道疤痕露出來,看起來痂結得更硬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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