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韞帶著衛秋衛夏來了顧楚生房裡, 顧楚生正跪坐在桌前喝粥。他已經包紮好了傷口, 傷口不深, 不過傷了皮肉, 倒也沒什麼大礙。他慣來是個講究的人, 如今楚瑜不在,也沒什麼裝病的必要,便端端正正坐著進食。此刻聽見衛韞進來的聲音, 顧楚生連忙起身來,衛韞大步跨進去, 扶住準備行禮的顧楚生道:“顧大人無需多禮, 您有傷在身, 就不必如此了。”
顧楚生輕輕咳嗽起來, 一麵咳嗽一麵道:“見到侯爺, 應有的禮數還是要有。”
他說這話斷斷續續,卻是誠意十足。衛韞歎了口氣, 扶著顧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誠意,衛某已經明白, 還請大人莫要作踐自己身子了, 為日後多做打算才是。”
聽到這話,顧楚生歎了口氣:“給侯爺添麻煩了。”
衛韞搖了搖頭, 顧楚生坐穩之後, 衛韞這才坐到另一邊小桌後, 靜靜等著顧楚生氣息平穩。等了一會兒後,卻是顧楚生抬起頭來:“侯爺此時來, 是想問顧某在昆陽之事吧?”
“顧大人之事,衛某有所耳聞,”衛韞實話實說:“但道聽途說,不如顧大人親口所言。明白顧大人經曆了什麼,才好做下一步謀劃。”
衛韞平靜開口,顧楚生點了點頭,也為此早做好了準備。他慢慢道:“此事應當從衛家遇難前半月開始說起。”
衛韞聽到“衛家遇難”四字,眼神瞬間一冷,他麵上卻是不動聲色,抬手道:“洗耳恭聽大人之言。”
“下官本為昆陽縣令,戰時肩負昆陽至白城一段糧草押運之責。衛家遇難前半月,下官押送糧草數量加大,從糧草數量,下官反推,當時在白城將士,前後應有近二十萬。”
彼時戰場上一共十九萬人馬,顧楚生這個數量估計得沒有大錯。
當時姚勇是秘密過來的,並沒對外宣揚,而姚勇帶來九萬人馬,更是沒有對外多說。
顧楚生僅憑自己押送的糧草數量就能意識到戰場上實際將士數量,倒的確是個能人。
“後來白帝穀一戰之後,下官聽聞衛家戰死七萬人,姚勇暫管帥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蹺,於是連夜趕往了白帝穀勘查情況,然後在白帝穀山上見到了青州軍的馬蹄印記。”
顧楚生說著,聲音裡帶了歎息。衛韞慢慢捏緊了拳頭,顧楚生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我心知此事不好,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下官卻從來愛做最壞之猜想,若是姚勇與衛大人有鬥爭,那白帝穀一戰,罪名必然要全在衛家身上,而衛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儘。可罪名在衛家身上,衛小侯爺一旦入獄,衛家剩下的將士絕不會善罷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惱懼之事便算了,哪裡還會甘心當人棋子,替人賣命?”
衛韞沒說話。
白城當時有衛家駐軍十萬,死了七萬,剩下三萬,他入獄後再無聯係,他出獄後給衛家守軍的第一條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韜光養晦。
顧楚生將這句局勢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讓衛韞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繼續道:“衛家乃世代忠臣,也不會在衛韞這裡成為亂臣賊子。”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了笑,瞧著麵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沒有將他的話接下去。
上輩子衛韞哪裡有半分忠臣的樣子?帝王輕言廢立,若非他顧楚生扛著,怕是他衛韞和曹阿滿無異。
他甚至能在禦書房痛斥帝王:“我衛家忠黎民百姓,護九州安危,你天子算個什麼東西!”,如今同他說“忠義”,顧楚生覺得也頗為可笑了些。
隻是他麵上不顯,繼續道:“衛姚鬥爭,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後我都是親自押送糧草,隨時關心著白城動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觀望過戰況,當時我便明白,以城內衛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來。當天夜裡,我夜訪秦將軍府邸,同秦將軍言明來意,讓城破之時,秦將軍留兩千兵馬於我,於城中幾個關鍵點設伏。我提前聯絡好百姓,隨時做好抗敵準備。”
顧楚生說的秦將軍,便是如今衛家留在白城那三萬軍的首領,左將軍秦時月。
秦時月乃衛家家臣,然而顧楚生與他聯絡之事,卻並沒有告訴衛韞。
衛韞皺起眉頭,顧楚生接著道:“是我讓秦將軍先不要同衛大人說,在下不做沒把握之事,等網鋪好,再與大人說也不遲。”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神色平淡,仿佛是在撒網捕魚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將軍黎明時,因為兩軍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帶著衛家兩千兵馬和百姓組織了抵抗疏散。因為衛家軍當時身著便衣,所有人便以為,是我一個人組織疏散了百姓。”
這樣說來,事情便明朗起來,衛韞大概明白了顧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如此大功,姚勇決計不會給我,”顧楚生看了他的手勢,接著道:“我猜到他必然會獨攬此功。攬功之後,他對我無非兩個態度,要麼我依附歸順他,要麼對我趕儘殺絕。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證據再動手不遲。若是後者也無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著他。”
顧楚生說著這些,神色間不自覺帶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姿態風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彆人剛剛追殺過的模樣,繼續道:“於是我先是將證人準備好送往了另一處,一旦我出事便會有人帶著他們趕往華京。同時派人向姚勇手下謀士公孫先生送禮,去試探姚勇的意思。從公孫此人的態度中,我揣測出姚勇要殺我,隻是我沒想到他動手得這樣快,便隻能讓張燈帶著證據先走,然後假裝順從跟著公孫先生去姚勇那裡,然後半路劫持公孫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內一隱蔽之處,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標記後,逆流去了上遊。”
聽到這話,衛韞麵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來:“我聽聞你落河時已經受了傷?”
“是,”顧楚生也沒有否認,坦誠道:“下官武藝不佳,落河時為流矢所傷。”
“那你還在河裡呆了一天?!”
衛韞頗為震驚,十二月的河水溫度絕非常人所能忍受,雖然對於他們這些習武之人來說不會凍死,但也絕不是什麼好的體驗。顧楚生有些無奈:“姚勇人多,必然沿著上下遊找我,這是他抓我的最好機會,我若不在河中帶上一天,任何時候出去都隻是甕中捉鱉。我隻能等他們追蹤過後,再出河中,隻要能夠出去,他們再找我,那就難得多了。”
顧楚生說得輕描淡寫,衛秋等人聽著,卻不由得有些心裡發顫,隻覺得這人對自己著實是太狠。
“顧大人真乃大丈夫。”衛韞感慨了一聲,顧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麼,不由得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