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錦出去後, 楚瑜雙手攏在身前, 看著庭院裡積雪在暖陽下化開。
楚錦來求她了, 那麼宋文昌的事兒就再耽誤不得, 哪怕楚錦走不到洛州, 她也不能讓宋文昌再活著。
想了片刻,她正要吩咐什麼,外麵便報, 卻是蔣純來了。
如今家中庶務幾乎都是蔣純在管,蔣純過來, 大多是來同楚瑜對賬或者是說些需要出去交際之事, 然而對賬此事前兩天才對過, 今日蔣純來, 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沒有多想, 上去迎了蔣純進來,笑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前兩天才對了賬,今日怎麼來了?”
“我過來, 是有件事兒想要同你說的。”
蔣純上前來, 歎了口氣:“我近日打算出門一趟。”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你想出去, 同婆婆打了招呼, 出去便是了, 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說著,楚瑜笑起來:“這兵荒馬亂的, 莫非是要出遠門不成?”
話說完,蔣純卻沒否認,反而是點了點頭。
楚瑜詫異瞧她,蔣純嫁進來多年,都十分規矩,雖然不說像王嵐張晗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頂多是去寺廟中拜香誦佛,連娘家都沒回過幾次。
楚瑜放下茶杯來,有些擔憂道:“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我聽聞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發小在那裡,”蔣純說著,歎了口氣道:“說來你也彆笑話我,我這次想去汾水,給我那位發小出出氣,若是可以,我大概會將那發小接回衛府,給她安排一個位置做活。”
“這是小事,”楚瑜點點頭,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與自己丈夫是娃娃親,長大後,她丈夫不喜她,執意想迎一位青樓裡的淸倌兒做夫人,她婆婆便逼著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於她,寵妾滅妻,如今過得十分淒慘。”
說著,蔣純歎了口氣:“昨日我前些時日收到她來信,說自己有個孩子,不願再放在府邸中,想托付於我,我本想忙過這陣子再過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說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裡去,她丈夫必然不會帶她逃難,到時候找人便難了。”
楚瑜明白蔣純的心思,蔣純這輩子本也沒幾個貼心人,所謂發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於是楚瑜忙道:“那讓小七準備一隊人馬給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確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來了。”
說著,楚瑜又道:“我再給你一封書信,到時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瀾……”
話沒說完,楚瑜就愣了,她本還在想,找誰去給宋世瀾送那個信和人,好殺宋文昌。
殺兄之事事關重大,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如果不是讓宋世瀾徹底放心知道是衛家人的人,宋世瀾絕不會妄動。如今蔣純過去,蔣純是衛家二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偽裝的衛家人。而且蔣純帶著精銳過去,再正常不過,殺了宋文昌便回來,誰也不能將這兩者關聯起來。
楚瑜想了想,轉身頭蔣純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托。”
“嗯?”
蔣純抬頭,楚瑜站起身來,到書桌前快速寫了一封信,裝入信封之中,交到蔣純手中。
“我會讓小七給你兩隊人馬,一隊是普通護衛在明,一隊是精銳殺手在暗。你到時候明著去汾水,暗地裡帶著殺手夜至宣城,將此信交給宋世瀾,然後協助他殺了宋文昌。”
聽見這話,蔣純神色嚴肅起來:“你要讓宋世瀾殺兄取而代之?”
“這是小七與宋世瀾之間的交易。”
蔣純沉默片刻後道:“可如今動手,會不會太過倉促?”
“宋文昌已經在小橘縣被北狄圍困,”楚瑜給蔣純分析:“如今全靠宋世瀾在旁邊打騷擾戰,牽製北狄不去全力進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條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為誘餌,誘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關鍵的節點給他們進攻。我怕我哥當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後,可讓宋世瀾夜襲北狄,北狄亂起來後,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樓觀戰。你讓殺手趁亂摸上城牆,夜取宋文昌首級後將人扔入戰場,偽裝成北狄刺客,然後立刻抽身。”
“去的殺手身上帶著火折子,”楚瑜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一旦被發現,點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識痕跡。”
殺宋文昌這件事,與宋世瀾不能查出半分關係,與衛家也不能有半分關係。
蔣純沒說話,片刻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了,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啟程,到時候府裡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將事交給阿嵐。”
楚瑜應聲,蔣純想了想,皺眉道:“還有一個事兒,就是阿嵐和牢裡那個人,你要多看著些。”
“他們怎麼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蔣純怎麼突然提到這件事。不過蔣純如今管家,家中大事小務她知道得清楚,她讓看著,必然是發生什麼。
“我是覺得,如今阿嵐與那人通信,頗為頻繁了些。”
蔣純擔憂道:“那人畢竟是關在地牢裡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可是這畢竟是阿嵐的選擇,我也乾涉不了太多……”
蔣純說到這裡,楚瑜總算是明白過來,她睜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嵐吵架嗎?我……我瞧著他們第一次通信,阿嵐都被他氣哭了!”
蔣純聽了楚瑜的話,有些無奈瞧著她:“你平日其他事兒上七巧玲瓏心,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呢?吵架哪裡有這麼天天傳著書信吵的?兩看相厭就不看了,怎麼還會像現在這樣天天巴不得送五頓飯過去傳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樣的人,不被氣死就好了,還能天天念著?
還吃五頓?
“早上送了早飯,中午送午飯,下午送點心,晚上送晚飯,等到了夜裡,還得送夜宵!”
楚瑜沒說話了,她想沈佑在衛府,一定過得是極好了。
蔣純瞧著她明白過來的模樣,歎了口氣道:“其實阿嵐喜歡就好,隻是這個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沈佑做過的事兒。
歸根到底,楚瑜對於衛家的感情,其實更多隻是一個追隨者。將衛家作為她信念的執行者,所以她來到衛府。衛府給她溫暖,她感激。直到後來認識蔣純、衛韞這些人,和他們熟悉,她才將衛府從一個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裡,當成親人一樣鮮活的存在。
可是她終究不是王嵐這樣與丈夫相愛、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問題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穀一戰,沈佑帶錯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錯。當時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戰,哪怕是對方埋伏十萬人,其實都不該出兵。楚瑜千叮萬囑,本就是因為無論當年現在來看,當時就該固守城池,北狄糧草不濟,自會退兵。
楚瑜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出兵,更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帶著衛家滿門出兵,如果當時衛家守城不出,哪怕這個消息說錯了人數,也不至於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萬對二十萬,本也是兩開局麵,姚勇卻能臨陣脫逃,以致戰敗。
這一場決定性的問題根本不在於沈佑,沈佑當時消息說明的是十萬還是二十萬,都不是輸的關鍵問題。關鍵問題在於,這一仗根本不該打,打起來了,姚勇也不該逃。
且不說此戰關鍵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來說,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職有之,但並非有意,且客觀上無法避免。這樣的罪和當年衛家拋下城池一樣,隻能是良心罪,懲罰不過以示懲戒,在細作這樣高風險之事上,若竭儘全力卻還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錯也要被治罪,這世上誰又願意去做難事?
可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嵐,失去父兄的衛韞,以及被迫在戰場出生的沈佑,他們則很難放下這份芥蒂——
所有衛家之死有關聯的人,他們怕都難以麵對。
故而衛韞王嵐等人和沈佑之間的糾葛,楚瑜放得下,王嵐卻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蔣純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會看著他們的。”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既然管事兒,她也就不用多操這個心。
於是蔣純再和楚瑜核對了一下去汾水後的細節,便下去改道去找衛韞。
楚瑜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到地牢裡去。
沈佑正在地牢裡吃東西,一麵吃一麵寫什麼,看上去極為開心。
在地牢裡這些日子,他看上去養胖了許多,比一開始見到那個殺手看上去靈動了幾分。
楚瑜一進來,他一手提了雞腿,一手握著筆道:“你先彆來收,我還沒寫完呢。”
“你要寫多長啊?”
楚瑜笑著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隨後抬頭看向楚瑜,詫異道:“你來做什麼?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語,打量了他片刻後道:“沈公子好氣色啊,看來在衛府過得不錯。”
沈佑不說話,他放下雞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兒你就說,彆和我拐彎。”
“好,”楚瑜點點頭:“我就是來問問,聽說你和我衛府六夫人近來關係不錯?”
聽到這話,沈佑麵色僵了僵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來不及,還什麼關係不錯?”
“哦,如此一般,”楚瑜點點頭道:“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氣,聽楚瑜繼續道:“你做過些什麼,你還記得吧?”
沈佑微微一顫,他轉過頭來,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溫和:“我並不是找你麻煩,隻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蕩蕩。你對阿嵐沒有意思最好,若你對阿嵐有意思,有些事兒,你得早說清楚。”
沈佑沒說話,好半天,他沉著聲音道:“你說什麼事兒?”
“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兒,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半點錯都沒有嗎?”
沈佑冷笑出聲:“我有什麼錯?”
“你若覺得沒錯,你告訴小七這些事兒做什麼?”
楚瑜盯著他,目光裡全是了然:“你不說,我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係,當然,或許小七一輩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訴我們,”楚瑜平靜道:“不是就是你想來補償嗎?你拿錯了消息,雖非自願,可是終究是你拿錯消息。隻是這非人力之過,你如今已經受了小侯爺一頓鞭子,衛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裡,沒有愧疚嗎?”
“你有。”楚瑜肯定出聲,她盯著他的眼睛,全是通透了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當殺手,可你不但來華京殺顧楚生,還當著眾人的麵,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話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對不對?”
沈佑沉默不語,楚瑜看著他,頗有些惋惜:“你知道衛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帶著北狄口音的話。你的供詞裡,也故意把九月初七這個日子單獨點出來,如果想要隱藏,大可以換一個不那麼敏感的時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引著我們讓你說出來。你以為,這樣的法子,就對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嗎?還是說,你覺得在衛家挨那麼一頓打,就能讓你心裡舒服一點?”
“沈佑,”楚瑜輕輕歎息:“何必呢?”
沈佑不說話,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過去的,也就罷了。隻是你與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蕩,過去做了什麼,你得先讓她知道。”
“我不讓她知道,”沈佑沙啞開口:“那你會去說嗎?”
楚瑜沉默片刻:“我沒想過。”
說著,她看著沈佑:“你會不說嗎?”
空氣裡安靜片刻,楚瑜歎息道:“本是大好男兒,何必強作如此姿態?”
“好。”
沈佑突然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勞煩夫人,能否讓我沐浴更衣,我親自去同她說?”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下去,轉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應聲,楚瑜走到門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頓住腳步,回頭看他,見沈佑跪在地麵上,神色平靜:“我做如此姿態,是因為我知道原諒一個人有多難。”
“當年衛家已儘全力,我母親仍舊因此落難,我看衛家,尚且心有芥蒂,而衛家因我傳錯消息至此,若談原諒,心中未免太過憋屈,故而沈某怕衛家因心胸磊落原諒我。衛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狹隘之人,不值得這份磊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楚瑜瞧著他,搖了搖頭。
“你死又有何意義?”她歎了口氣:“若真是愧疚,何不為國為民,多做點事來安你自己的心?”
“至於原諒不原諒,坦然來說,於我心中,你之過錯,在此戰中微博不足道,無需如此責怪。而其他人如何,也並非我所言說。”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謝過夫人。”
楚瑜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到了大廳裡,楚瑜看著書卷等了一會兒,晚月便通報說沈佑來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發束鬆木冠,楚瑜放下書來,點頭道:“隨我來吧。”
說著,楚瑜帶著沈佑往王嵐房間過去。
王嵐如今還在休養,楚瑜去的時候,王嵐正抱著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嵐房間裡,笑著道:“阿嵐身體可還安好?”
王嵐見楚瑜來了,連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來,笑著道:“你且先停著,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來。”
“嗯?”王嵐眨了眨眼:“大夫人是由什麼事兒嗎?”
“沈佑想見你。”
楚瑜笑著開口,王嵐愣了愣,隨後忙道:“這……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