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韞,”淳德帝沙啞出聲:“我不能讓大楚送在我手裡。我可以跑,可是這會是太大的恥辱。”
淳德帝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這樣一個稱呼,足以證明此刻他對衛韞的姿態。
衛韞平靜吹了口茶,淡然道:“哦?這與我,又有何乾?”
聽衛韞的口氣,淳德帝就知道,衛韞不會善罷甘休。
他從旁邊抽出劍來,咬牙道:“我答應你。”
衛韞抬眼,看向淳德帝。淳德帝提著劍,眼中盈滿了眼淚,顫抖著聲道:“廢皇後,殺太子姚勇,將姚氏貶為庶民,拜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為衛家平反。”
“如此一來,”淳德帝咬牙出聲:“你可能出戰奪回天守關?!”
衛韞沒說話,他將目光落到太子身上。
淳德帝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子也明白了。
太子轉頭就跑,淳德帝揚聲開口:“來人,壓住他!”
士兵衝進來,將太子按在地上,淳德帝提劍走過去,太子臉上傷口才包紮好,哭著道:“父皇……父皇……求你了,父皇……”
“人是姚勇殺的,事兒是姚勇做的,和我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啊!”
太子拚命想要掙紮著後退,淳德帝顫抖著將劍指向他。
“這和對錯沒關係……”淳德帝沙啞出聲來,太子死命搖頭:“父皇,我是您親兒子啊,您將我一手養大的啊!您真的就要這樣對我嗎?”
淳德帝沒說話,他眼淚簌簌而落。
太子是他最疼愛的孩子,他從小抱在膝頭長大,如今看他終於長大成人,於是哪怕犯了天大的錯,他都是忍著讓著。
“孩子,這世上哪裡有對錯,”淳德帝閉上眼睛:“有的從來隻是,成王敗寇,弱肉強食。”
說話間,淳德帝的劍往前探了一分。
太子愣在原地,連劍入肉的痛苦都不曾察覺了。
然而就是探了這一分,淳德帝再下不去手,衛韞走上前來,從淳德帝手中接過劍。
“父慈子愛,乃人倫敦常,”衛韞平靜道:“這一劍,衛韞代陛下行。”
說話間,衛韞猛地往前,劍入胸腔,直直刺過心臟,鮮血從太子口中湧出,淳德帝驚得退了一步,太子死死盯著淳德帝,慢慢倒下。
衛韞轉過身來,提劍退了一步,單膝跪下,平靜道:“臣衛韞,請戰!”
淳德帝呆呆回頭,他似乎已經不知道衛韞在說什麼,他靜靜看著衛韞,好久後才分辨出衛韞在說什麼。
他木然點了點頭,衛韞抬起頭來,平靜道:“陛下如今身邊侍衛不大安全,臣想為您換一遍,您看如何?”
淳德帝呆呆看著地上還在抽搐的太子,衛韞站起身來,走出去,揚聲道:“來人,傳令下去,讓禦林軍左使陳領帶人馬來大殿護駕!”
陳領早就候在門口,衛韞出口,便立刻帶著人湧了進來。
衛韞站在門前,回過頭去,看見淳德帝走到太子麵前。他慢慢蹲下身,他動作很緩,很慢,仿佛一瞬間老了幾十歲,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終於變成了一個垂垂老人。
他將手放在太子頭頂,仿佛太子還是個孩子一般。
然而太子已經徹底沒了氣息,他躺在地上,再沒動彈,淳德帝慢慢笑起來,笑著笑著,卻終是痛哭出聲。
衛韞靜靜瞧著,直到聽見淳德帝的哭聲,他終於才轉過身去。
淳德帝的哭聲那半年前他在白帝穀看見衛珺時嚎啕之聲交織在一起,他走在宮廷長廊之上,仿佛是走在兩段時光裡。
然而他腳步不停,麵帶殺伐之氣,一路走了出去。
走出宮城之後,他立刻翻身上馬,衝出華京,隻留五千兵馬在華京,帶著人直奔天守關。
連夜奔襲,天明之前,他終於趕到天守關。
此刻楚臨陽正守在天守關上與秦時月聯手對敵,衛韞到達之後,天守關守關人馬迅速增至十萬。
壓了這麼久,終於有了對敵的時刻,楚臨陽手下的將士都想瘋了一樣瘋狂反撲,衛韞看著戰局,顧楚生從後麵繞過來,冷靜道;“元帥,如今趕製的火/藥已經準備好,如今可需使用?”
衛韞搖了搖頭,同顧楚生道:“我點了五千輕騎,把火/藥交給他們。”
顧楚生應聲,轉頭就要下去,衛韞叫住他:“顧楚生。”
顧楚生頓住步子,衛韞平靜轉頭看他,神色間壓抑著什麼:“等天守關穩下來,最遲不過今夜,我就會出發去北狄。我去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如今已經沒有我要做的事,”顧楚生平靜道:“等一會兒我就會去鳳陵。”
“你去鳳陵做什麼?”
衛韞皺起眉頭,顧楚生平靜道:“哪怕去看,也要去看看。”
上輩子看著她死,這輩子哪怕是看,也要去看看。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顧楚生,許久後,他慢慢笑了:“也好。”
顧楚生皺了皺眉,有些不明白衛韞是什麼意思。
“你有這樣的心思,”衛韞沙啞著聲音:“把她交給你,我也放心。”
顧楚生體會出幾分不對來,他轉過頭來,看著衛韞。
然而衛韞卻已經是將目光移過去,顧楚生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好笑。
一個堪堪十五歲的孩子……對楚瑜,又能想什麼呢?
顧楚生轉過頭去,匆匆下樓,衛韞捏著拳頭,眺望遠方。楚臨陽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卻是什麼都沒說。
而此刻姚勇往著青州瘋狂奔逃。
青州是他的老巢,如今他既然已經失了皇帝的信任,唯一的路就是回青州反了。
他狂奔在大道上,遠遠看見一個水藍色長衫男子站在道路中間,他皺起眉頭,覺得那個人影依稀有幾分熟悉,等靠近了來,他猛地睜大眼睛,勒馬停下來。
對方含笑看著他,他穿著的衣衫是長公主府麵首特製的長衫,然而周身卻縈繞著一股一般麵首難有的清貴之氣。
姚勇停在他身前,對方笑了笑道:“姚將軍,彆來無恙啊。”
姚勇不敢說話。
麵前人的模樣他認識,可是他卻不敢相認,因為那個人,明明……明明該死去了才是。
——去年謀逆的秦王殿下。
可是姚勇仔細看,卻又看出幾分不一樣來。這個人明顯要年輕許多,眼角帶著一顆淚痣,更是與秦王完全不一樣。
姚勇皺起眉頭:“你是何人?”
“在下□□世子,”對方雙手攏在袖間,含笑說出那個讓姚勇震驚的姓氏:“趙玥。”
姚勇睜大了眼,不敢相信麵前人竟然還活著!
當初顧家就是因為私藏這個秦王之子罹難,是顧楚生當機立斷將他送入宮中,交出顧家一切,才保住了顧家。他明明該死了……
“姚大人想說,我明明該死了是嗎?”
趙玥笑著道:“可我不但沒死,還好好活著,姚大人不該慶幸嗎?”
“我慶幸什麼?”
姚勇心跳得飛快,卻是明白趙玥在說什麼。
“大楚開國之君乃我趙氏,當年李氏不過高祖養子,最後卻擁兵自重謀朝篡位,我父親封地於瓊州,未曾在華京,又肯俯首稱臣,這才保住一條性命。可他李氏憑什麼坐在這位置上?!”
趙玥神色中帶了冷意:“如今姚將軍當分清大是大非,誰乃正統嫡係,您可明白?”
趙玥問得意味深長,然而姚勇卻是迅速反應過來。
他回青州,無論如何說都是謀反,民心所逆,哪怕自立為王,怕也不得善終。
然而如今若趙玥願意與他合作,他輔佐趙玥為帝,打了“匡扶趙氏天下,誅李氏謀逆之臣”的名義,那也就師出有名,不至於孤立無援了。
趙玥見姚勇猶豫,繼續道:“姚大人何須猶豫呢?如今謝家、王家、長公主,皆已支持我稱帝,姚將軍還有什麼好怕?”
王謝兩家代表著朝中文臣世家,長公主也是朝中不可小覷之人,這些人手中兵馬雖然算不上多,卻是富可敵國。
如今他手中有兵,王謝公主手中有錢,輔佐趙玥這趙氏遺孤稱帝,可謂萬事俱備。
姚勇咬了咬牙,終於道:“我若與你合作,你許我什麼?”
聽到這話,趙玥大笑起來。
“姚將軍如今還同我談條件嗎?將軍放心,”趙玥說得意味深長:“您還會是姚將軍,我卻不會是下一個淳德帝。”
姚勇想了想,趙玥繼續道:“姚將軍若是不願意,在下這就讓道,不過前方宋世瀾還在等著呢。”
姚勇麵色巨變,趙玥站在他旁邊,平靜道:“如今姚將軍就兩個選擇。同我一起回華京,借王謝兩家之力攻下華京。或是回您的青州,和早就埋伏好的宋世瀾打個你死我活。”
聽到宋世瀾埋伏在前麵,姚勇便知道自己著了顧楚生的道。
顧楚生哪裡是怕他棄城?
完全是巴不得他棄城,讓宋世瀾在這裡等著他呢!
姚勇麵色變了又變,最後他終於咬牙道:“行。”
他艱難道:“我這就陪您回去,攻下華京,擁您登基!”
趙玥大笑開來,轉過身去,看向華京方向。
他蟄伏這樣久,終於等來春日化雪了。
前線一切準備好,楚瑜就在鳳陵城和蘇查僵持著。
蘇查修整了一天後,就開始繼續強攻。
韓秀答應將火/藥給他,如今蘇查覺得,隻要攻下鳳陵城,得到韓秀,一切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衛韞已經將火/藥帶了出去,北狄無論如何都要拿到火/藥的方子,否則從此就被動了。淳德帝不明白這個東西的價值,蘇查卻是清楚得很。
蘇查強行攻打了兩天,都沒能攻下,旁邊副官見了,終於忍不住道:“殿下,要不我們退兵吧?”
蘇查沒說話,他看了副官一眼,副官鼓起膽子道:“殿下,如今陛下已經下令攻打天守關,天守關還在硬抗,您在這裡和鳳陵耗著沒意義。”
“沒意義?”
蘇查冷笑出聲:“我已經調了這麼多人過來,區區一個小城,你都和我說打不下來?!”
“鳳陵不一樣。”那副官焦急道:“鳳陵城本來就易守難攻,又有火/藥……”
“你覺得鳳陵城很難打是嗎?”蘇查盯著副官,副官硬著頭皮道:“是……”
“那我告訴你,”蘇查冷靜開口:“如果這一次打不下鳳陵,以後大楚到處都是這樣的城池。你想想,北狄怎麼辦?”
北狄鮮少耕種,每年食物不夠,就到大楚邊境來騷擾。他們一般搶了東西就跑,衛家和他們小打小鬨,也是打了很多年。
如果以後鳳陵城的城池都是這樣,他們怎麼搶食物?
副官臉色不太好看,蘇查見他明白了,淡道:“這次我們一定要帶韓秀回去,這樣的人才,要麼死了,要麼就得帶回北狄去。”
副官見蘇查主意已定,歎了口氣,沒有多說。
便就是這時,外麵傳來一陣騷動,一個士兵走進來,笑著道:“殿下,有個大楚人要進鳳陵城。”
“殺了。”
蘇查果斷道:“大楚人還敢找我說話?”
“殿下,那人說,他有一個消息,是關於您母親的,他願意用這個消息換讓他進去的機會。”
聽到這話,蘇查皺起眉頭。
他母親是他一輩子的心結,而上輩子顧楚生與他打了六年,對他知根知底。
片刻後,他開口道:“把人帶進來。”
一個緋紅色衣衫的男子從帳篷外走了進來,蘇查冷冷看他:“說吧,你知道我母親什麼。”
“我說了,您放我進鳳陵城嗎?”
“就你一個人?”蘇查皺起眉頭,顧楚生神色平淡:“就我一個人。”
“好。”蘇查果斷開口:“我讓你過去。”
“您的母親,葬在索樓山。”
顧楚生說出上輩子他們查了許久的消息。
蘇查麵色變了變,他冷聲道:“若你說錯了,我一定會來殺了你。”
顧楚生點頭:“您大可去找。”
蘇查雖然這麼說,卻知道顧楚生說的是對的。
他找人的痕跡的確已經接近這座山峰了。
他擺了擺手,同其他人道:“帶他出去。”
顧楚生舒了口氣,被一個北狄士兵領著到了軍營前方,一路穿過軍營,然後踏上了鳳陵城外和北狄之間的中間地帶。
他一走上去,鳳陵城內便炸開了鍋,韓閔跑著衝進城樓上布防的房間,興奮道:“夫人,有一個大楚人往鳳陵城過來了!你快去看看!”
楚瑜聞言皺了皺眉頭,疑惑道:“大楚人?一個?”
“對!”韓閔拖著楚錦:“你也快去看啊,大家都去看了。”
聽到這話,楚錦有些無奈,回頭看了楚瑜一眼,楚瑜點點頭,兩姐妹並肩走出房間,到了城樓外。
這時候他們看見一襲紅衣烈烈,穿過沙漠,朝風陵山走過來。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楚瑜的目光,抬起頭來。
楚瑜呆呆看著來人,楚錦迅速回頭,看向楚瑜道:“他怎麼來了?!”
楚瑜不說話。
她就是看著顧楚生走進鳳陵山,然後不久之後,就出現在了鳳陵城下。
他站在城樓下方,仰頭看著樓上的楚瑜,神色裡滿是欣喜。
劉榮上前道:“來者何人?!”
“金部主事,顧楚生。”
“所為何事?”
“尋人。”
“所尋何人?”
“衛家大夫人,楚瑜。”
“尋人來做什麼?!”
這話問出來,顧楚生沉默著沒說話,抿了抿唇,所有人興奮瞧著他。
許久後,顧楚生坦然一笑。
“我怕她在這裡出事,便過來了。”
“但求同生,”他盯著她,神色堅定:“亦能共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