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頭上雖然說著傻姑娘, 然而抱著這個人, 卻仍舊覺得心裡有無數歡喜湧上來。他感覺這個人在懷裡均勻呼吸, 哪怕什麼都不做, 都覺得欣喜至極。
仿佛是被關了閘太久之後驟然泄開的江水, 又似是被壓在石下太久後突然生長的韌草,江水奔騰不休,韌草迎天而長, 這是天道人倫,都克製壓抑不住的情緒。
他靜靜抱了許久, 終於覺得手上有些發酸, 楚瑜似乎也覺得有些不舒服, 輕輕哼吟了一聲。衛韞想了想, 讓她躺在屋頂上, 然後用外衣給她蓋上,自己躺在她身側, 安靜瞧著她。
看著她的時光過得特彆快,沒過多久, 第一縷晨光就落在她臉上, 楚瑜睫毛動了動,衛韞忙不動聲色翻過身去。楚瑜被光催醒, 她睜開眼, 便看到了衛韞的背影。她動了動, 發現自己身上還蓋著衛韞的外衣,她隱約想起昨晚上似乎是她將衛韞帶上來的, 不由得抬手扶額,休息了片刻後,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衛韞的肩膀,衛韞背對著她,模模糊糊應了聲,楚瑜溫和了聲道:“小七,我帶你下去?”
衛韞撐著自己起來,眼睛都沒張,楚瑜笑了一聲,抬手環住衛韞的腰,便落到庭院裡,扶著衛韞到了輪椅上後,推著衛韞回房,路過倒在一旁抱著白裳的沈無雙,楚瑜踹了地上人一腳,提醒道:“起了。”
沈無雙不滿應了一聲,卻是換了個姿勢,將白裳摟得更緊了一些。
楚瑜將衛韞放到床上,吩咐他道:“你先睡一會兒,我給你準備藥浴。”
衛韞背對著她,仿佛是沒睡醒一樣,低低應了一聲。
楚瑜也沒多想,她起身去燒水拿藥,陽光落到眼中,她有一瞬間恍惚,腦海裡突然閃過幾個片段,似乎是天燈緩緩而上,有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
她不由得有些失笑,抬頭拍了拍自己的臉。覺得人重活一遭,居然也像少女時期一樣,會做這些奇奇怪怪的夢了。
年少時她也做過,那時候她思慕著顧楚生,她想要那個人,就想得赤/裸/裸,沒有半分少女羞澀。她也不覺得有什麼,隻是說隔著楚錦,於是她從不表現,從不出口。
喜歡一個人沒什麼錯,你安靜放在心裡,那就與所有人無乾。
衛韞一連再泡了兩天藥浴,楚瑜終於在沙城裡聽說了衛夏和衛秋的消息,確切說也不是聽到了衛夏和衛秋的消息,而是聽說有一隻大楚的精銳部隊,在北狄四處騷擾北狄臣民。
楚瑜聽到這個消息就樂了,回去同衛韞說了一聲,嗑著瓜子道:“衛夏衛秋厲害啊,我還以為他們窩在哪裡沒出來呢。”
衛韞沒說話,他瞧著楚瑜給他看的地圖,上麵標繪了衛夏衛秋去過的地方。他們如今完全已經變成了北狄後方一隻屬於大楚的遊擊隊,打到哪兒是哪兒,搶完糧食和馬就去下一個地方,停留不會超過一夜,等北狄派兵過來時,他們早就不見了人影。
“蘇查和大楚的軍隊在正麵戰場上僵住了,蘇燦在背後追衛夏衛秋追得焦頭爛額,”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說他們怎麼不忙著找我們?”
“蘇燦巴不得我回去,”衛韞敲著桌子,平淡道:“他還指望放我回去和趙玥打起來,這樣北狄內部壓力就會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隨後想明白過來。
是了,當初蘇燦給衛韞一條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殺衛韞,她那點人,根本攔不住。
隻是衛韞畢竟在北狄乾了這麼大的事兒,兩千多人直襲王庭劫持皇帝,對於北狄臣民來說,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屈辱,如果蘇查和蘇燦一點表示都沒有,怕是眾人不服。於是他們一麵假裝追殺衛韞,一麵卻放水讓他離開。
楚瑜皺眉:“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離開?”
如果蘇燦存的是這個心思,那最嚴格的通緝令應該沒有下來。
衛韞抬眼看向楚瑜:“我們走了,衛秋衛夏怎麼辦?”
楚瑜頓住了聲音,有些遲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來。
衛韞目光回到地圖上:“我帶他們來的,自然要帶他們走,能帶回幾個,就是幾個,沒有我跑了,留他們在這裡的道理。”
說著,衛韞推著輪椅往外去:“找沈無雙,我的腿還不好,他腦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尋了沈無雙,沈無雙正在院子裡挖著草藥,聽了楚瑜的話,他抬眼道:“要想快點好啊?行啊,我這裡有一些猛藥,沒其他太大問題,就是疼。我本來打算再過幾天還不行再用藥……”
“用藥吧。”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過人就沒了。”
衛韞應了聲,沒有多說。
當天晚上,沈無雙便給衛韞熬了藥,他讓衛韞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沒有什麼感覺,沈無雙伸手去旁邊浴桶裡碰了碰藥湯,水燙得沈無雙的手發紅,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衛韞,將他一點一點放進去。
腳放進去時,衛韞微微皺了皺眉,覺得就是刺刺的感覺。等腿沒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劇痛驟然傳來,衛韞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動作,看見衛韞變得煞白的臉色,沈無雙在旁邊平靜出聲:“放下去。”
衛韞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楚瑜才終於放手,讓衛韞整個人坐在浴桶裡。
衛韞死死捏著浴桶,整個人肌肉繃緊,沈無雙靜靜看著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這藥湯裡泡四個時辰,我去熬藥,每個時辰喝一碗,他會越來越疼,有可能會掙紮,這時候你不能讓他出來。如果出來,就不是功虧一簣的問題。”
沈無雙抬眼看著楚瑜,認真道:“人要死在我這裡,你可彆賴我。”
楚瑜神色一凜,她抿了抿唇,冷靜道:“我知道。”
她守在衛韞旁邊,看著衛韞僵著身子在浴桶裡,麵上已經沒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種針刺一樣的疼,密密麻麻紮滿全身。
衛韞臉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側的台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說說話,你彆一直盯著水裡。”
衛韞發不出聲音,他疼得咬牙,隻能是點點頭。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從什麼地方說?我記事兒吧,時間還長。”
楚瑜聲音平淡,說著她小時候。
她出生開始,就是在西南邊境。那裡常年瘴氣彌漫,南越人手段陰毒,與北狄人的凶狠殘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種淬進了骨子裡、帶著那花草陰柔之氣、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陰暗。
然而他們愛恨分明,愛你時坦坦蕩蕩,恨你時淋漓儘致。
對敵人極儘殘忍,對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於是南越雖小,卻在西南邊境,對抗著大楚這樣龐大的國家。
她說的事兒其實並不有趣,都是些小時候的見聞。然而聽著聽著,不知道為什麼,衛韞就被她的聲音完全吸引了過去,他疼痛減輕了很多,就靜靜看著楚瑜,像一個孩子一樣,目光迷離。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沈無雙端著一碗藥走進來,遞給衛韞道:“喝了。”
衛韞咬著牙,就著沈無雙的手一口飲儘。沈無雙又提了一個桶來,將新熬製好的藥湯加進去。
藥湯加進去的時候,衛韞趕到仿佛是有刀刃劃過血肉,一塊一塊將肉剃下來,似如淩遲。
他下意識想要起身,卻又迅速反應過來,死死將自己壓在了藥湯裡。沈無雙趕緊塞了塊帕子給衛韞咬著,同楚瑜道:“你繼續看著。”
楚瑜看著衛韞的模樣,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隻能故技重施,繼續沿著方才的話題講下去。
衛韞在努力聽,可是他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個時辰來臨,衛韞的神智幾乎是模糊的,沈無雙將藥給他喝下去,衛韞整個人都在發顫。
楚瑜看他在藥湯裡蜷縮著,她伸出手出,將手放在藥湯裡,卻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皺起眉頭,看著往裡麵加藥湯的沈無雙,皺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藥,如萬針紮身。”
“第二碗藥,千刀淩遲。”
“第三碗藥,剝皮抽筋。”
“第四碗藥……”沈無雙遲疑了片刻後,慢慢道:“自筋骨到血肉,無不疼至極致。到底多疼……我沒敢試。”
聽到這話,楚瑜整個人的心都揪了起來。
沈無雙倒完藥,直起身來,瞧著衛韞。
衛韞一直在浴桶裡,他已經疼得咬穿了帕子,整個人都在顫抖,卻仍舊是控製著自己,蜷縮在浴桶裡,一言不發。
“他很好。”
沈無雙終於開口,神色裡帶了幾分敬意:“我見過最堅韌的病人,也隻在裡麵呆過四個時辰,而且早在第二個時辰就大喊大叫要出來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衛韞。
他隻有十五歲,可是任何時候,他都能克製好自己。他背著父兄歸來時沒有崩潰,此時此刻疼到這樣的程度,也不吭聲。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歲,顧楚生的十五歲,楚錦的十五歲,是什麼模樣。
那時候他們肆意張揚,帶著些許幼稚青澀,哪怕是顧楚生十五歲,背負著家仇遠赴邊疆,卻也會對著當地鄉紳傲氣不肯低頭,被欺辱時因為狼狽讓她滾開。也會情緒失控,也會因為疼痛退縮。
可衛韞沒有。
他一貫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從來沒有傷害過彆人。
當楚瑜正視著衛韞的自控和冷靜,密密麻麻的疼就從她心底湧出來。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頭上,沙啞出聲:“小七……”
衛韞迷離睜眼,呆呆看著楚瑜。他顫抖著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邊上的手。
然而饒是此刻,他也沒有用力,他克製住自己的力道,仿佛在尋找著某種慰藉,將臉貼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滾熱的藥湯裡泡著,他的身子都格外冰涼。
楚瑜覺得這種冷順著她的手,來到她心裡。她撫著他的頭發,沙啞著道:“我在這兒,我在呢。”
衛韞咬牙不出聲,他神智模糊,眼前隻有這個人。他的臉貼著她,聽著她的話,低低喚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複複叫她,她就一聲一聲應答。
等到最後一次喂藥,他已經沒有了多大力氣。他靠在浴桶上,沈無雙捏住他的下顎,開始給他灌藥。藥才灌下去一半,他就開始掙紮,他似乎是知道吃下這個東西會讓他疼,於是他推攮著沈無雙。
隻是他的確沒有了多大力氣,沈無雙下了狠,捏著他下巴就灌,隨後同楚瑜道:“一定要按著他。”
楚瑜點了頭。沈無雙沒有走,就在一旁看著衛韞。
沒了片刻,藥效開始發作,衛韞終於忍不住,猛地從浴桶裡起來,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將他按下去。然而他開始拚命掙紮,嘶啞著喊:“我疼……嫂嫂,我疼……”
聽到這一聲“嫂嫂”,幫忙按人的沈無雙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