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衛韞的話, 沈無雙覺得有些牙疼。
如今北狄已經完全呈防守狀態, 圖索與蘇查僵持, 如果大楚不主動進攻, 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叫衛秋和秦時月進來, 吩咐了這幾個月軍防準備後,同他們大道:“我不在這些時間估計休戰,不會有什麼大事, 我會放個替身在將軍府裡,你們幫忙遮掩著。這些時日你們好好修生養息, 該準備的東西記得準備, 我把人抓回來之前, 你們能聯係上我就找我, 聯係不上就找楚大人。”
衛秋和秦時月點點頭, 也沒多問其他,又詳細詢問了一些雜事後, 這才離開。
等他們走了,沈無雙拿了一堆小竹筒進來, 放到衛韞麵前道:“一般用得到的藥, 都帶著吧。”
衛韞點點頭,衛夏出去給他準備身份文牒, 沈無雙提了小酒邀請他:“出去聊聊?”
衛韞應聲, 同沈無雙一起走出去, 坐在長廊上。
北方的天空很澄澈,萬裡無雲, 明月高懸,明亮又乾淨。衛韞這些年長得很快,儼然一個青年的人模樣,坐在沈無雙身邊,比沈無雙整整高出半個頭去。
“其實抓個人,不必勞煩你親自去吧。”
沈無雙閒聊著,衛韞給自己倒了酒,平靜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放不下心。”
“他是往華京去的,你大概是要回華京一趟。”
衛韞沒有應聲,沈無雙笑著瞧他:“我說,你不會就是為了故意回去吧?”
衛韞淡淡瞧他一眼,沒有多話。
沈無雙聳聳肩,覺得衛韞真是越來越沒意思,這個人年少時候話還多些,越長大話就越少,到現在便是能不說就不說。
成長仿佛就是給人的心建一座屋子,將所有人都隔在外麵,長大了,屋子建好了,就同外麵的世界遙遙相望,所有的感情變得遲鈍,也變得格外冷靜。
沈無雙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是這樣走過來,於是道:“你也三年沒回去了,該回去看看你母親。”
“嗯。”衛韞終於應聲,沈無雙抬起手,指了指房裡的柱子:“想那個人也想了三年,見一見,也好。”
衛韞沒說話了,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會偷偷看她。”
沈無雙笑了:“這有什麼偷偷的?想見就見,你見她,是犯了哪條王法?”
衛韞抬眼瞧了沈無雙一眼:“我心裡的王法。”
沈無雙被他噎了噎,衛韞給沈無雙倒酒:“無雙,我同你不一樣。”
他平靜出聲:“我做不到你這麼灑脫,我和她若在一起,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瞧著。當初顧楚生說我年幼,我梗著脖子和他說我會堅持,但其實我心裡是怕的。”
“後來二嫂把所有說清楚,點明白,我覺得,她說得對。”
“你喜歡一個人,就要把所有路給她鋪好,不能冒冒失失的你喜歡,就拖著她去走一條格外艱難的路。就算她不在乎,”衛韞舉著酒杯到了唇前,抬頭看著明月:“我也心疼。”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沈無雙有些煩躁,衛韞的話,何嘗不是戳著他的心窩?
沈無雙抬手指著屋裡全是劃痕的柱子:“打算把那柱子畫滿,然後你這輩子就這麼過了?!”
“我給了自己五年。若我到弱冠,還像如今一樣喜歡她,”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有些奇怪,轉頭看著月光下的人,看他喝完酒,將酒杯輕輕放在地麵上,仿佛是再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一般,平淡中帶了幾分莫名的鄭重:“我就回去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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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瑜跪坐在長公主旁邊,看見太醫一個個退下去。
幾乎整個太醫院都來問診,每個人都給了長公主一個肯定的回答——確有身孕。
這成為了長公主逃不掉的事實,長公主讓所有人退下去,就留楚瑜和她在屋裡。
門剛剛關上,房間裡一片寂靜,長公主便朝著楚瑜看了過來。
她的手微微顫抖,楚瑜定定看著她:“殿下,這是您的孩子。”
“這也是他的。”
長公主咬牙出聲:“他逼死了我的兄長,把我囚禁在這裡,他害死了我大楚七萬將士,把我的女兒遠嫁出去——”
長公主眼裡含著眼淚:“他還想讓我為他生孩子?!他休想!”
說著,長公主推攮了楚瑜,她倉促站起身來,似乎要尋找什麼,反複道:“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不能要,我……”
楚瑜慌忙跟上,去拉住長公主,長公主見她不讓她找東西,她就抬起手想要砸向自己的肚子,楚瑜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喝出聲:“殿下!”
長公主慢慢轉過頭,呆呆看著楚瑜,她眼裡含著眼淚,楚瑜從未見過長公主這樣軟弱的模樣。她仿佛一個小姑娘,失去了所有鎧甲和劍,倉皇無措。
“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她沙啞出聲:“你明白嗎,啊?”
“我明白,”楚瑜握著她的手,定定出聲:“我明白。”
“他是我的仇人,他是大楚的罪人,早晚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他,我要送他去黃泉路上給所有人謝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已經委曲求全屈身於他了,我的驕傲、我的尊嚴、我的臉麵,我的家人,我的愛情,我全都沒有,全都給了他了!他還要怎樣?!”
長公主猛地提了聲音,她顫抖著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色倉皇:“我覺得他像一顆帶著劇毒的種子,他想在我身體裡生根發芽。可是不行……我什麼都能讓,我絕對不會為他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讓他的孽種在我肚子裡長大。我一定會殺了他,我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長公主蒼白著臉色:“這是要逼著我以後,也殺了我的孩子嗎?”
殺一個愛人已經夠了。
她這一輩子,少年宮亂喪母,兄奪帝位後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兄。
她一直同彆人說,她要活得特彆漂亮,不能讓彆人看著自己的笑話。
可是從臣女變成長公主,又成長公主變成一個靠著君主寵愛的梅妃,她這一輩子,早就讓人笑話透了。
這個孩子似乎在擊垮她,仿若壓在她身上那根稻草,她整個人沒有力氣,睜大了眼看著宮外,她拚命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她拚命想控製住眼淚,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眼前變得模糊。
楚瑜感覺到她的掙紮,於是她問問扶住她,平靜道:“殿下,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選的。”
長公主微微一頓,她慢慢抬頭,看著楚瑜,楚瑜神色沉穩:“每個人的路都很難,都會遇到很多事,身邊親人離開、背叛、陷害、走到絕境,誰都會有那麼一刻,可重點是在於選擇。”
“有些人選擇斬斷那沼澤池裡拉著她的繩索,有人選擇被那繩索拖下去。殿下,”楚瑜扶著她的手穩得仿若千斤搭在上麵,也會紋絲不動,這讓長公主很有安全感,她慢慢冷靜下來,看著楚瑜注視著她的眼,聽著她道:“您斬了那些繩子,走出來,就沒事了。”
“人生的路還很長,不是嗎?”
聽到這話,長公主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她靜靜看著楚瑜,許久後,她終於道:“你說得對。”
說著,她在楚瑜攙扶下站起身來,慢慢回到床上,平靜道:“我得走出來。”
楚瑜沒說話,她站在一旁,長公主想了許久,終於出聲:“你想個法子,將我平日喜歡十日香的味道這件事兒,傳到王貴妃那裡去。”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十日香是一種獨屬於東南的花曬乾後所產生的香味,香味能保留十日,故而名為十日香。這種香有安神的功效,但是鮮少有人知道的是,十日香與東南另一種花‘子思’味道相近。‘子思’對於女子來說,平日裡有活血養顏之功效,但對於孕期女子來說卻是大忌,佩戴子思香包一日,就足夠造成流產,因而東南地區的女子哪怕喜愛十日香,在孕期都鮮少用這花作為香料,就怕與‘子思’混合。
而王貴妃本人少時,其實是跟隨母族在東南地區長大,十日香對於其他人來說陌生,但王貴妃卻是絕不陌生的。
楚瑜在聽到長公主說這話的瞬間,就知道了長公主的意思。
她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孩子是長公主的,人生是長公主的,她固然可以勸說著長公主將孩子生下來,可生下來之後呢?
她無法替代長公主走了人生,也不能幫著她養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注定夾雜在了趙玥和長公主之間,長公主和趙玥已經是死結,這個孩子生下來,又何其無辜?
然而她也是有過孩子的人,哪怕那個孩子已經很遙遠,並讓她傷透了心腸,可是她還是會記得自己當年懷著那個孩子時,那種拚了命想保護她的感覺。
於是她垂下眼眸,低聲道:“殿下決定好了嗎?”
長公主不說話,她捏著扶手,好久後,沙啞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我想得很明白,我和他之間的事,沒必要平添無辜。”
楚瑜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替長公主蓋了被子。便就是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了通報聲,太監聲音才落下,就聽見趙玥著急道:“我聽說你召了整個太醫院,他們同我說你有孩子……”
話沒說完,趙玥就停下步子,瞧著楚瑜。他有些失態,頓住步子,輕咳了一聲道:“衛大夫人。”
“陛下。”
楚瑜轉過身去,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趙玥將目光看向長公主,長公主明白他的意思,朝著楚瑜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楚瑜恭敬拜彆,往外走了出去。等走到長廊之上,她低聲吩咐晚月:“把長公主懷孕的事告訴宮裡的細作,讓所有人儘快知道。”
晚月應了聲,楚瑜轉身去了禦花園,帶著長月停在水榭邊上,給晚月時間去找人。
過了一會兒,晚月便匆匆回來,小聲道:“都吩咐好了。”
楚瑜點點頭,這才領著晚月回了衛府。
到了衛府中,她讓人去找蔣純,準備了十日香、金釵等華麗的飾物,又讓長月將自己的指甲塗抹成紅色,修剪成和長公主差不多的模樣。
做這些事兒做到一半的時候,丫鬟就進來通報道:“大夫人,宋家送了禮物上來。”
楚瑜低頭瞧著長月在燭火下給她染著指甲,平靜道:“說我睡下了,不見。”
沒過一會兒,又有丫鬟來通報:“大夫人,王家人前來拜見。”
“不見。”
丫鬟恭敬退下去回絕王家的家仆,長月有些奇怪道:“夫人,為什麼他們今晚都來找你啊?”
楚瑜輕輕一笑:“後宮裡要填主子了,他們能不慌嗎?”
說著,晚月端著收拾和香囊進來,楚瑜抬眼看了一眼那些東西後,慢慢道:“如今後宮裡根本沒有子嗣,一旦長公主生下孩子,若我們衛家再當她的支柱,封後之事便指日可待。王家和宋家無論是為了試探風聲,還是來策反,今晚都是要來的。”
“夫人拒絕得這樣乾脆,不怕王宋二家不滿嗎?”
晚月跪坐下來,在楚瑜身後給她梳頭。
楚瑜低頭看著指甲上的紅色染了光,淡道:“如今長公主有孕的消息傳出來,正是關鍵時刻。見不見他們,就是我的態度。於王宋兩家而言,我不見,代表著我繼續忠於公主,我若見了,這才是怪事。”
說著,楚瑜塗好了指甲,抬起手來,在燭火放出的燈光下看了看:“至於得罪,從我與長公主交好那天開始,我便已是得罪了,還在乎這一時?”
“倒也是。”
長月點點頭,她看向那些金釵,有些疑惑道:“那夫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這次楚瑜沒有解釋,她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用處。”
等到第二日,楚瑜穿上了一件藏青色長裙,外麵籠了金線繡紋的銀紗,挑挑選選,從昨夜的金簪裡選了一隻不大起眼的,插入了發絲之間,而後掛上十日香的香囊,駕馬往宮裡去了。
她剛入宮不久,才往棲鳳宮路上過去,迎麵便看見女子坐著轎子從花園中過去。楚瑜止住步子,雙手交疊在身前,微微低頭,等著那人過去。不曾想對方卻是讓人將轎子抬到楚瑜麵前來,停在楚瑜身側道:“衛大夫人。”
“見過貴妃娘娘。”
楚瑜恭敬行禮,王貴妃點了點頭。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絲綢裙裝,看上去頗為莊重。王家一直期盼著她能登上後位,便一直按著這個方向培養。如今宮裡三位貴妃,長公主名聲不佳,姚氏囂張跋扈,宋氏年幼嬌氣,若不是趙玥心裡有著長公主,王氏倒的確是最可能成為皇後的——
當然,前提是,長公主沒生下皇子才是。
王貴妃如今出現在這裡,楚瑜和在場人心裡都明了是怎麼回事,王貴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楚瑜一遭,輕輕笑道:“我記得上一次見夫人,還是春宴,那時候夫人還是素衣,如今也開始打扮了。”
楚瑜麵色從容:“妾身不過小女子,自然好顏色。如今喪期已過,便挑了些喜歡的飾品,本想著改動不大,”楚瑜輕輕笑了,抬手扶住頭上的金簪,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卻不想娘娘心細如發,竟是看出來了。”
王貴妃輕歎了一聲:“你如今也就十九,人生還長著,正是好年紀呢。”
王貴妃這話楚瑜聽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她如今年少,早晚是要離開衛家嫁出去的,她得為自己打算。
衛家要和長公主聯盟,但是那是衛家的事,不一定是楚瑜的事。
王貴妃見楚瑜沉默,想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我投緣,若有什麼難處,大可來找本宮。”
說著,王貴妃,往轎椅上輕輕一靠,露出了些許驕傲來:“我王氏一等世家,百年名門,衛大夫人,有許多事,彆人做不到,我王家卻不一定。以衛大夫人之品性,哪怕再嫁之身,我王氏也能為夫人儘力。若夫人與我王氏投緣,王氏嫡係正妻之位,或許也可以呢?”
聽著這話,楚瑜抿著唇,微微彎起嘴角。
王貴妃見她麵上帶笑,輕輕皺眉,楚瑜抬起頭來,將頭發往而後輕輕一挽,平靜道:“勞娘娘操心了,隻是妾身還舍不得這個誥命之位,想來還是算了。”
王氏是百年名門,難道衛氏不是四世三公之家?
若說門第,王氏和衛氏不相上下;說名聲,衛氏乃國之脊梁,舉國仰慕;如今楚瑜在衛府還乃一品誥命,去王氏除了多一個男人,還能多什麼?
王貴妃聽出這中間的嘲笑,忍住氣,勸阻道:“衛大夫人,女人一個人過一輩子有多苦,你等以後才知道,聽本宮一句勸,彆不見棺材不掉淚。”
“娘娘說得是,”楚瑜歎了口氣,抬手放在胸口:“可惜妾身太在意這個誥命之位了,還是不牢娘娘操心了。”
說著,一個宮女從拐角處走了過來,眾人認出那宮女來,正是長公主身邊伺候著的彩雲。
“見過王貴妃。”
彩雲恭恭敬敬朝著王貴妃行了個禮,隨後轉頭同楚瑜道:“衛大夫人,梅妃娘娘等您等得急了,派奴才專門來請。”
楚瑜轉頭瞧向王貴妃,笑著道:“失禮了。娘娘,那妾身先行一步了?”
王貴妃冷著臉點頭,楚瑜便轉過身去,跟著彩雲往棲鳳宮過去。
楚瑜剛消失在王貴妃眼前,王貴妃旁邊的侍女便很恨道:“娘娘您看她那樣子,真當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王貴妃眼裡帶著冷意,慢慢道:“宮裡這個月的香膏發下去了嗎?”
“尚未呢。”
如今明麵上說管事兒的雖然是長公主,但實際上真正做事兒的卻是王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