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聽著那人說話, 心裡莫名安定了幾分, 然而卻也不敢放鬆警惕, 看上去雖然是微闔著眼, 手裡的匕首卻一直含在掌心, 沒有鬆開片刻。
衛韞察覺她的緊張,想說些什麼,然而所有言語卻都止於齒間, 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這個人, 如今他完全不敢說話, 就怕開了口, 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 於是隻能一直沉默著, 假作鎮定。
他抱著楚瑜到了自己的屋中,命其他人繼續在客棧裡蹲守, 將隨行大夫叫了進來後,他站在床邊, 瞧著楚瑜, 帶了那麼幾分忐忑,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頭。
楚瑜神智有些模糊, 強撐著自己與他對視, 衛韞知她警惕, 想了想後,他抬手解下床簾, 讓楚瑜獨自帶在裡麵,而後退了開去,坐得遠遠,隻說了聲:“你彆擔心。”
他離開了床邊,壓迫感頓時小了很多。床簾給楚瑜環出一個獨立的空間,她心裡也就沒有那麼緊張,手中匕首終於放開了幾分,放開了呼吸。
她思考不了太多,比如這個人是誰,此刻打算做什麼,是救她還是另有所圖?
她什麼都想不了,隻知道唯一一件是——這人此時此刻,不會殺她。
認知到這一點,她仿佛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頓時再撐不住,慢慢陷入黑暗之中。
門外傳來吱呀之聲,卻是大夫走了進來,他瞧見衛韞,對方抬手給他做了個“噓聲”的姿勢,大夫愣了愣,隨後點點頭,站在房門處,等著衛韞的吩咐。
衛韞站起身來,走到床前,撩起簾子,看見楚瑜已經撐不住昏了過去。她緊皺著眉頭,似乎在忍受什麼,衛韞抿了抿唇,他替她拉好衣服,又用被子蓋好,這才坐在床頭,同大夫道:“來看她。”
大夫點了頭,走上前來,給楚瑜號了脈,迅速開了藥方。
沈無雙準備的藥派上了用場,衛韞幫著大夫給楚瑜包紮好傷口,喂了藥,便坐在床頭,一動不動瞧著她。
她眉目張開了很多,去時她臉上還帶著少女稚氣,線條圓潤豐滿,有那麼幾分可愛的味道。然而三年過去,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眉眼也舒展開去,線條變得利落又漂亮,這麼緊閉著眼,都能感知到那上挑著的眼角眉梢,有了怎樣的風情。
他瞧著她的眉目,感覺自己似乎就是在夢裡。他小心翼翼探出手去,觸碰在她眉心。
她的溫度從他指尖傳來,他仿佛是被從夢裡拉出來,那樣驚喜的觸感讓他的手微微顫抖,他急切去確認這個人,拂開她皺起的眉頭,劃過她微顫的睫毛,觸碰她高挺的鼻梁,最後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他曾經觸碰過這裡。
在三年前,沙城燈火升上天空,周邊全是祈福誦經時,他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輕輕吻了她。
那時年少,很多都不懂得,隻是輕輕淺淺又滿懷惶恐落在她的唇上,又慌張離開。
然而隻是這樣如蝶落蜓飛一樣的吻,卻在他的夢境裡反反複複出現。
他此刻靜靜看著這個人,手指觸碰著那柔軟又粗礪的唇瓣,他才終於確認,時隔三年,他終於再見到她。
門外有人敲門,衛韞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到了門外。
“主子,”衛淺低聲開口:“那人剛才到門口察覺到不對,現在跑了。今天下了大雨,他身上味道淡了,獵犬跟不上了。”
衛淺和衛深是衛韞在白城重新培養的貼身侍衛,幫衛秋分擔一部分職務,這次隻帶他回來,也是怕遇上老熟人。畢竟是偷偷回來華京,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衛韞聽到衛淺的話,皺了皺眉頭,壓著聲音,有些不悅道:“他怎麼發現的?”
“怕是剛才那個女子進來時動了東西,他知道有人進了自己的房。”
衛韞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了一會兒,開口道:“立刻去華京各大城門守著,見了人就當場拿下帶走。”
衛淺應了下來,轉身欲走,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什麼,頓住步子,頗為恭敬道:“主子,那位女子是?”
衛韞向來不是熱心腸的人,尤其如今這樣關鍵時刻。那女人打亂了他們計劃放跑了人,不追究就罷了,哪裡還有這樣好好供著還請大夫幫忙看傷的?於是衛淺覺得,這女子必然與衛韞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衛韞也不詫異衛淺會有這樣的認知,他抬眼瞧了衛淺一眼,帶了幾分不滿道:“我大嫂。”
衛淺微微一愣,許久才反應過來:“大夫人?”
衛韞點點頭,衛淺有些詫異了:“大夫人如今怎會受傷在此?”
然而問完後,衛淺也知道,如今楚瑜還在休養,衛韞估計也不知道。他心裡對楚瑜的位置重新調配了一下,點頭道:“屬下知道了。那明日主子跟著大夫人回華京?”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思索著,許久,他才慢慢點了點頭,似乎是鄭重極了的模樣。
衛淺立刻道:“那屬下這就是準備。”
衛淺走了,衛韞又回了房裡,坐在楚瑜床頭,好久後,他輕輕一歎,終於轉身去了旁邊小榻,蜷縮著睡下。
第二天早上楚瑜醒得晚,她醒來時,衛韞正端了粥進來。
粥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他來到她身前,將粥輕輕放在她手邊的小桌上,平穩出聲:“我扶你起來。”
“不……”
話沒說完,對方已經伸出手來,扶著楚瑜坐起來。
他的手掌很瘦,但卻很穩,骨節分明,帶著男子灼熱的溫度,貼在楚瑜身上,讓楚瑜猛地繃緊了身子。
他給她在身後墊墊子,於是彎了腰,靠近她,獨屬於他的氣息鋪天蓋地,讓楚瑜屏住呼吸,頗為尷尬往後退了退。
衛韞察覺到她往後縮,抬頭看過去,便看見楚瑜微紅的臉。
她扭頭看著一旁,眼裡仿佛是含了秋水,微紅的臉頰如彩霞,帶著少女獨有的春媚之色。
這是她頭一次朝他露出這樣的神色。
過往的楚瑜永遠是供他仰望的神女,她似乎永遠在俯瞰他,用一種長輩的目光在看待他,哪怕某一瞬間的羞澀,也是鎮定的、從容的、平靜的。
然而這一次,卻是他頭一次覺得,麵前這個人真的與他同齡,她並不是他長輩,也無需他敬仰,甚至會因為他的動作,帶著些慌張。
衛韞喉間緊了緊,他忍不住有種想要吞咽些什麼的衝動。然而他克製住了自己,迅速將枕頭塞在楚瑜身後,扶著她靠下去,而後便退開在一邊,故作平靜解釋了一句:“你動作不便,是在下失禮了。”
他聲音很好聽。
楚瑜思索著,抬頭看過去。
他還帶著麵具,麵具下方的唇是細長的薄唇,帶著自然的櫻色,看上去極為漂亮。而下巴仿佛是用畫筆描繪出來的一般,線條流暢又漂亮,光看著這個下巴和唇,就讓人覺得,麵具之下那個人,必然是個極為俊美的公子。
楚瑜心念動了動,總覺得這個人有幾分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具體是同誰相似。
而衛韞見楚瑜盯著她,忍不住就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先侍奉您洗漱。”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尷尬:“您這裡沒有女眷嗎?”
衛韞動作一頓,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出門辦事,沒有女眷。”
楚瑜也不意外,看昨晚這人出手她就知道,他絕不是來遊山逛水的。她不敢詢問太多,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子搭救,不過這些事兒您讓下人來做即可,不必勞煩公子屈尊降貴。”
衛韞沒說話,他轉過身去,隻是道:“先把粥喝了吧,涼了。”
楚瑜連忙謝過,自己勉強端著粥喝了幾口,便察覺到不對。
這粥裡加了煮熟的蛋黃,碾碎後融在粥裡。她向來愛這樣喝粥,如今荒郊野外,怎麼就剛剛好遇到一碗她喜歡喝的粥?
她心裡帶了警惕,等將粥喝完後,有人端著洗漱的東西上來。她從對方手中接過帕子擦臉,同時打聽道:“請問你們主子……”
話沒說完,她就頓住聲音,抬頭看上去,發現卻仍舊是那個人,端著洗漱的東西站在她身邊。
他端東西端得坦坦蕩蕩,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個主人給對方端水有什麼不妥。
楚瑜終於皺起眉頭,她壓著心裡的那份違和,終於道:“公子,您與我是否有什麼瓜葛?”
衛韞聽到這話,心裡就提了起來,然而麵上卻還是故作鎮定道:“夫人金貴,在下不敢打擾。”
說出這話的時候,衛韞覺得自己似乎深陷在一種微妙的情緒裡。
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誰。
他覺得此時此刻,在麵具下,這麼靜靜同她說話的感覺,其實很好。
因為這一刻她不是他長輩,他可以平等的、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在同她交談。
楚瑜聽到這話,輕輕一笑。
“您與我初次見麵,您怎麼就知道我是夫人,還知道我金貴?”
楚瑜說著,漱口洗牙,而後抬起頭,大大方方看向對方。對方將用具交給旁邊的衛淺,而後退到一邊桌後,恭敬跪坐下來,平靜道:“夫人要問什麼,不妨直說。”
楚瑜眯了眯眼,冷聲道:“你是誰?”
衛韞沉默片刻,終於才慢慢開口:“在下公孫無極。”
楚瑜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
公孫無極這個人她是聽說過的,衛韞手下首席謀士,在北境一手培養起來的風雲人物,過往家書中也偶有提及。
上輩子的公孫無極一直待在衛韞身後,她未曾見過,算起來雖然聽過這個人名字多次,這卻是頭一次見麵。
她很快反應過來,迅速道:“你是鎮國候手下的公孫無極?”
衛韞點了點頭,跪坐在衛韞後麵的兩個侍衛板著臉,一句話都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