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很安靜,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桌上的玉粉末上。
這手滑得可真講究。
綾波的目光在箜篌與桓宗兩人身上掃過, 若有所思。長德隱隱覺得, 桓宗道友似乎不太喜歡元吉門,昨日在雙清真人麵前態度已是冷淡, 今日當著元吉門掌派大弟子的麵,更是毫不掩飾。難道元吉門做了什麼犯桓宗忌諱的事情, 他才如此?
周肖愣了愣,忙起身叫侍女重新取餐具過來。就在他起身的當頭, 桓宗把一碗靈鶴蛋羹放到箜篌麵前:“早上用點這些, 對身體好。”
“哦。”箜篌端起碗就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但是直覺告訴她,如果不吃,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
直到那碗鴿子湯放涼, 箜篌也沒機會喝進肚子裡。桓宗伸手探了探碗, 神情平靜道:“湯涼了,我給你重新換一碗。”
把湯碗遞給箜篌,等她喝下一口, 桓宗麵色溫和:“味道如何?”
“還好。”箜篌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了。
桓宗點了點頭,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我已經用好, 多謝貴幫與周道友的招待。”
“桓宗真人客氣了。”周肖憨厚一笑,轉頭問箜篌:“仙子可有什麼想吃的, 我吩咐廚房給你做。”
“客隨主便,周道友決定便好。”箜篌道了一聲謝,“我輩修道之人,不太重口腹之欲。”
林斛想,好好一個小姑娘,竟跟著公子學會了撒謊,這罪過真是太大了。
“那仙子可要在奎城四處逛一逛,在下不才,願為仙子引路。”周肖麵頰發紅,眼神不太敢落在箜篌臉上。
“不用啦。”箜篌擺手,“我已經與桓宗約好了,周道友無需特意招待我們,您自便就好。”
周肖看了看桓宗,又看了看箜篌,想起那日在密林中,兩人乘坐一匹馬車離開,恍然間猜測到某個真相。他怔怔地看著箜篌,心頭一簇還沒完全燃起來的小火苗,瞬間被厚厚的積雪壓沒了。
“既如此,便預祝仙子與真人玩得愉快。”周肖拱手行了一個禮,快步退了出去。
“桓宗,我們走。”箜篌拽了一下桓宗的衣袍,扭頭看長德與綾波:“兩位道友要一同去嗎?”
長德:“看看也無妨。”
綾波:“不用了。”
長德轉頭看綾波,師妹昨天晚上不是還說要去奎城的禦霄門分鋪買最新出的裙子?怎麼現在又不出去了?
“我們還有些事要處理,兩位道友請先去。”綾波不等長德開口,拖著長德就走。長德見師妹如此沒規矩,又不好當著外人的麵批評她,隻好跟著她離開。
“綾波。”出了內院,長德無奈道,“你該多與其他修士來往。”
“大師兄,人家兩個郎有情,女有意,我們去湊這個熱鬨作甚?”綾波對長德遲鈍的感知能力已經絕望了,“你沒看到方才周肖向箜篌獻殷勤時,桓宗真人的臉色有多難看?”
“桓宗真人與箜篌仙子?”長德想了想,立即搖頭反駁道,“桓宗真人在劍道很有造詣,我們劍修何時看重過這些虛無縹緲的個人情感?更何況箜篌仙子不過十多歲的骨齡,還是雲華門弟子,他們這兩個宗門,修道理念不同,宗門管理方式也不同,又怎麼會產生感情。”
綾波猶疑道:“難道是我想多了?”
“修道者之間,不似普通男女,壽命太長,看得太多,就不容易動心了。”長德看著還不到一百歲的小師妹,“你年歲尚小,不知道時間對感情的磨礪。”
年少時,願意為情愛付出生死,即便轟轟烈烈一場也不後悔。年齡越大,對感情看得就越淡。看多了生死彆離,便再難因其他人或者事而觸動。
整個修真界,修為高深的大能中,又有誰有過道侶?或許曾經有過,但最後仍是為了追求各自的道,分道揚鑣。
“難道就沒有天長地久的感情嗎?”綾波追問,“沒有一個特彆的存在?”
“沒有。”長德搖頭,“一個都沒有。”
綾波雖沒有心動之人,但對美好感情卻有著向往,聽到大師兄的回答,難免有幾分失落。
“你不必介懷,或許未來會出現這樣的神仙眷侶,隻是不是現在。”長德笑著安慰,“你與其他師兄去逛街吧,我回去整理一下進秘境需要的東西。”
綾波點了點頭,想到要買的東西,把心頭那點失落忘得乾乾淨淨。
長德看著她的背影搖頭失笑,到底還是年歲小。當年一位大能與他的道侶感情轟轟烈烈,整個修真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這份感情,還是沒有經受住時間的消磨。兩人相愛時有多濃烈,分開時就有多平淡。直到他的道侶隕落,大能卻又忽然瘋了一般,四處尋找複活道侶的辦法。然而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活著的人還要在無儘歲月中繼續活著。
這位大能已經消失了幾百年,或許早已經隕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與泥土化在了一起。
箜篌把買好的東西與寫給宗門的信,一起放進收納袋中,送到了驛站,讓飛劍使者把它們送回去。出門前她想了很多,比如萬一沒趕得及出來,她就要在秘境中關個幾百年,所以她要提前告知宗門她去了哪兒。
“哎……”箜篌在某家店鋪裡看到個熟悉的身影。能一眼發現此人,不是箜篌的眼神好,而是對方的腦袋太方,芸芸眾生中,他就是最耀眼的存在,“那好像是雙清真人?”
在他們麵前的雙清真人總是保持著微笑,是一位熱情好客的主人。此時不笑的他,看起來倒更有宗門之主的威儀,儘管他此刻挑選的是小孩子喜歡的玩具。
挑好玩具,他還親手摸了好幾遍,似乎確認上麵沒有木刺後,才滿意的點頭。
這是買給年紀尚小的徒弟?
“這個雙清真人……”桓宗帶箜篌往另一個方向走,“此人野心不小,你不要與他太過接近。”
“他想算計我?”箜篌驚訝,她一個宗門小弟子,算計她有什麼好處?
“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元吉門想進入十大宗門,首先需要扳倒的宗門是誰?”桓宗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是對於人心或是野心,卻看得清清楚楚。
“誰?”箜篌瞪大眼睛,“不會是我們雲華門吧?”
桓宗看著她不說話,等於是默認了。
“因為我們看起來最老實本分?”箜篌皺眉,“欺負老實人可不好。”
桓宗:“……”
“不過沒關係。”箜篌很快釋然,“這些事有宗主與峰主們操心,我們宗門的長老與峰主可厲害了。”
桓宗:“嗯。”
他們若是不厲害,雲華門上下哪還能舒心的過日子?
“不過你提醒得對,我要寫信告訴宗主此事。”箜篌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先不要急,若是我猜測錯誤,反而不美。”桓宗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拿傳訊符出來,“此事牽涉到兩個宗門的和平,引起誤會不好。”
“你想什麼呢。”箜篌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隻是提醒而已,宗主他們自會有定奪,不會亂來的。”明明覺得可疑,為了穩妥不告知宗門,那不是給對方可趁之機。
不管是真是假,早點讓宗門知道,有防備之心不是更穩妥?反正這件事除了宗門內部知曉,又不會傳到外麵去,怕什麼矛盾?
人年輕的時候,思考問題時總是簡單直接,但有時候恰恰就是簡單直接,才能避免很多誤會發生。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年輕,還因為她對宗門,以及宗門對她的信任。對於箜篌而言,雲華門就是她的家,在外麵發現了任何她覺得可疑的事,給家人告狀再正常不過。雲華門也不會因為箜篌傳錯了消息,而對她嚴厲指責。
這種相處方式,琉光宗做不到,也無法做到。這是一份獨屬於雲華門與弟子之間的信任,外人理解不了,而他們似乎也不在乎外人是否理解。
想明白這一點,桓宗不再勸箜篌:“那我們回去就處理此事。”大街上人來人往,不太適合傳飛訊符。
“好。”箜篌拽住桓宗,“那我們快些回去。”
低頭看了眼被拉得緊緊的袖擺,桓宗失笑:“好。”
兩人走了沒多遠,與自稱有事要處理的綾波迎麵碰上。
綾波:“……”
奎城這麼大,怎麼還能遇到他們?她看了眼桓宗被箜篌拽住的袖子,這是男女之間純潔友誼的相處方式嗎?
“綾波仙子。”注意到綾波的眼神,箜篌低頭看了眼桓宗身上被自己拽得皺巴巴的袖子,鬆開手與昭晗宗幾名弟子見禮。
“兩位請隨意,告辭。”綾波怕自己再跟箜篌說幾句話,又要推翻剛從師兄那裡得來的認知。
“她走那麼急乾什麼?”箜篌望著綾波的背影,“搶禦霄門新款裙子?”
看著被丟開的袖子,桓宗道:“前幾日我在吉祥閣看到成易道友手上帶了一枚扳指。”
“你說的是那枚黑色扳指?”
“對。”桓宗繃著臉,看起來很嚴肅,“樸素大方,戴起來還不錯。”
“那是我煉製的。”箜篌笑眯了眼,“那是我在雁城煉製的,全靠你送給我的精火,我才能煉製成功。”見桓宗拇指上空蕩蕩的,箜篌便道,“若是你不嫌棄,我給你也煉製一枚。”
“好。”桓宗回答得毫不猶豫,“我還沒有扳指。”
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桓宗的手,箜篌開始默默思考,究竟要怎樣的扳指,才能配得上這樣一雙手呢。
回了元吉門後院,箜篌回自己院子準備傳訊符。桓宗回到自己院子時,林斛正坐在石桌邊泡茶。看到他回來,林斛放下茶杯,“公子回來得正巧,茶剛泡好,你要嘗嘗嗎?”
桓宗走到石桌旁坐下,等林斛把茶給他倒好:“你想跟我說什麼?”
林斛並不是喜歡品茶的人,今天特意在院子裡泡茶,明顯就是在等他回來。
“公子誤會了,我隻是見春日暖陽高照,想出來曬曬太陽。”林斛把茶杯端到桓宗麵前,“還有宗門方才傳來訊符,近來會在各地宣傳邪修的危害,以及防止邪修邪惡手段的各種注意事項。宗門的意思是,若是我們看到本宗門弟子在外麵受到危險,最好是出手相救。”
“我知道了。”桓宗緩緩點頭。
茶水略有些燙,但是桓宗喝起來卻剛剛好。自從身體出現岔子以後,他的部分感官便不再像以前那般靈敏,就連痛覺也有所退化。也正是因為此,無苦老人那件催生心魔的法器才對他影響不大。
抬頭看了眼印在牆上的橘色陽光,桓宗不再開口。
“公子今天早上的反應,太過了。”林斛看著他這張神情淡漠的臉,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桓宗測了側臉,蒼白的臉被陽光染上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