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輔回來之後,陶桃就開始考慮,該怎麼處理這個孩子。
一直拖了兩周,她也沒能下定決心。
她知道自己不能留下這個孩子,不隻是因為沒有能力撫養他/她,更因為她不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
他/她的爸爸根本就不知道他/她的存在。
而且她今年才二十歲,怎麼能生孩子呢?
於情於理,她都應該把這個孩子打掉。
但是,她舍不得。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除了這個孩子。
他/她唯一的親人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是留給她考慮的時間不多了,孕期一過三個月,再想打掉就難了。
看著那根驗孕棒,陶桃又陷入了糾結。
留下還是不留呢?
糾結了許久,她還是無法下定決心。
最後,她歎了口氣,重新將驗孕棒放回了櫃子裡,同時在心理自我安慰:“明天再決定吧,反正還有兩周的時間。”
這兩周以來,她幾乎每天早上都是這麼安慰自己——明天再說。
今天是周一,她沒有課,不用去輔導班。
從衛生間出來後,她發現窗外的天色亮了。拉開客廳的窗簾後,她看到了東方的一抹白。
幾縷璀璨陽光夾在在這抹白色中,絢麗地映亮了半片天際。
初冬的清晨,清冷,卻又美得明媚。
心頭的壓抑與陰霾被明亮的朝陽驅散了許多,那股惡心勁兒也不見了,陶桃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天際線處隱隱地透露著一抹大山的輪廓。
那是雲山。
陶桃忽然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去雲山。
出門前她先吃了點東西。雖然沒有胃口,但她還是逼著自己吃了兩口炒飯。
不吃飯的話,人會餓死。
她沒打算自暴自棄。
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要活著。
雖然現在很無助,但她不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的那個人,也不相信生活真的那麼無情,連一絲活路都不給她留。
她熬過了爸爸媽媽的突然離去,熬過了奶奶的撒手人寰不辭而彆,為什麼熬不過這一次呢?
生離死彆她都接受了,相比之下,這次的情況好得多。
吃完飯,她就出發去了雲山。
今天是工作日,來雲山遊玩的人比節假日少得多。陶桃到了景區之後根本沒排隊就買到了票。
進了景區大門後,她步行走到了山腳下。
灰色的石階直通雲霄。
在踏上第一級石階的那一刻,陶桃忽然有些遲疑了。
爬上去,還是坐纜車?
之前來雲山,她從來沒有做過纜車——燒香拜佛要虔誠,坐纜車的話不虔誠,所以她每次都是爬上去。
但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孩子。
現在她的肚子裡有一個讓她不知所措的小家夥。
她又想起來了在西輔時那個醫生對她說的話:“你身體太虛了,需要補充營養。前三個月胎兒也不穩定,要多休息,注意安全,不要過度勞累,不然很容易導致流產。”
爬山的話,大概率是會對孩子有影響的吧。
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孩子,可又總是控製不住地在為他/她考慮。
要不就留給雲山上的神佛決定吧——爬上去,如果孩子沒事的話,她就,留下他/她;有事的話,那就聽天由命。
做出決定的那一刻,陶桃踏上了第二級台階,然而就在踏上的這一刻她就轉過了身,毫不遲疑地朝著纜車售票處走了過去。
她決定了,要留下這個孩子,就在踏上第二級石階的那一刻。
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她不能拋棄他/她。
她會把孩子生下來,好好地將他/她撫養成人。
更何況自己今天也不是來拜佛的,沒必要爬上去。
她和孩子的命運不應該交給雲山上的神佛處理,她自己能處理好。
而且雲山上也不一定有神佛。
她來燒香拜佛,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奶奶平安無事,健康長壽,但是沒有用。
她和程季恒來係結發扣,求月老保佑他們兩個能白頭到老、攜手此生,也沒有用。
她以後再也不信神佛了。
最起碼,不再信雲山頂上的神佛了。
還有,她再也不會想他了,永遠不會。
她要離開雲山,帶著孩子重新開始一段新的人生,然後徹徹底底地把他忘了,忘得一乾二淨。
……
十一月中旬,東輔市博愛醫院。
這是一家高檔私立醫院,隻要有錢,病人就可以在這裡享受到超高等級的醫療服務與國際化水平的治療方案。
東輔市上流圈內不少富豪們的私人醫生都在這家醫院裡任職。
住院部,十樓,某套超豪華VIP病房內。
窗簾沒有拉開,光線昏暗,僅有病床對麵的那張牆壁上亮著兩盞黃色的燈,散發著幽靜的光芒。
小燈下方掛著一張巨大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身穿火紅色的中式嫁衣,美輪美奐、風華絕代。
正常燈光下看這張照片,任誰都會驚歎照片中的新娘美極了。
但在這間光線昏暗的病房中,在這種幽黃色的燈光下,隻會讓人覺得這張照片十分詭異。
像是一張彩色的遺照。
她死在了最好的年華,死在了最美的那一天。
照片中女人妝容十分華麗,烏發高盤,漆黑如墨。紅唇妖嬈,微微上勾。笑得很好看,猶如畫中仙。但在這種環境的襯托下,她的笑容顯得十分淒慘。
她的目光盯著病床,笑意森森,明明身穿喜服,身上卻毫無喜氣,隻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怨氣,像是一隻長得美豔絕倫的厲鬼,仿佛隨時可能從照片中衝出來,撲向病床上的人。
病床上躺著一位渾身插滿了管子的男人。
床頭上掛著的標簽顯示他今年才五十三歲,但卻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看起來比七老八十的還要蒼老。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額頭上布滿冷汗,瘦如骷髏般的臉上充斥著驚恐,像是在飽受折磨,即便是緊緊地閉著眼睛,依舊無法抵抗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給他帶來的巨大恐懼。
病房內一片死寂,除他之外,空無一人,像極了一間冰冷的墓室。
在墓中陪伴他的,隻有照片上的詭異女人。
忽然間,病房的門被推開了,男人猛然睜大了眼睛,滾動眼珠,向來者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當他看清來者之後,目光中的恐懼更加重了一重,眼珠子可怕地暴凸著,渾濁的眼白上遍布血絲。
他很想逃離這個地方,逃離來看望他的人,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製權,渾身上下能動得部位隻有一對眼珠。
來人仿佛是死神,把他嚇壞了,求生欲的趨勢下,他想喊救命,但是他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所有的呼救聲全部被堵在了嗓子眼,最終冒出來的隻有含糊不清地嗚咽聲。
走進病房後,程季恒朝著病床上的男人笑了一下,眼神中卻毫無笑意,隻有化不開的寒意。
他身後還跟著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是程吳川的主治醫師。
程季恒走到了病床邊,目光中流露出了關切,語氣也十分的溫和,甚至還帶上了幾分心疼:“爸,我來看你了。”
程吳川瞪大了眼睛盯著他,不斷有嗚咽之聲從他的嗓子裡冒出,目光中遍布哀求。
他想讓他放了他。
程季恒握住了他的一隻手,聲音極其溫柔:“爸,彆害怕,我一定不會放棄你。”
這幅畫麵,如此的父慈子孝,但站在一旁的那位男醫生卻微微蹙起了眉頭。
他有點,不舒服。
說不上來是為什麼,總之很奇怪。
從程總住院起,他就是程總的主治醫師。
之前負責跟他溝通的家屬是程總的夫人。
但是三個月前,程總的監護人忽然變成了他兒子。
程家變天的事他也少有耳聞。
這位程少爺是個厲害人物。
幾個月前有傳聞他死了,甚至連追悼會都開過了,但誰知道壓根就沒這回事。
他不僅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並且一回來就以鐵腕手段掌控了整個程家。
從那之後,程夫人就沒在出現過。
他隻能跟這位程少爺溝通程總的情況。
這程少爺看起來似乎很關心程總的身體狀況,但他總覺得……事實並非如此。
就好比掛在牆上的這幅照片。
三個月前,程少爺第一次來醫院看望父親的時候,就找人把這張照片掛在了病床對麵的牆上,還按了兩盞白蠟燭似的燈,夜以繼日地開著,時時刻刻映亮著這幅照片。
像極了遺照與長明燈。
程總的反應,明顯很恐懼照片上的女人,但程少爺給出的解釋是:“我母親是我父親的一生摯愛。自從母親走後,父親對她思念頗深,經常獨坐在書房摩挲著他們兩個的結婚照寄托哀思。現在他身不由己,不能再看到母親的照片,我想他一定難過極了,所以才會把母親的照片掛在他的麵前,好讓他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母親。”
這番話說的,可謂是感人肺腑,並且程少爺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也悲痛極了,一點都不像是演的。
要不是程總的反應太過明顯,他完全能相信程少爺的話。
但是醫院沒有規定說牆上不能掛照片,他一個小小的主治醫生也無法阻攔,所以隻能任由程少爺這麼做。
還有,程總的病是絕症,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隨著癌細胞的擴撒,各個器官會逐漸衰退,導致不同的並發症,並且還會伴隨著劇烈疼痛。
程夫人的意思是,進行開顱手術,雖然腫瘤的位置不好,手術會有很大風險,但如果手術成功,人就能活下來;手術失敗也不用繼續受活罪了。
相當於變相的安樂死。
這麼生不如死的活著,不如直接給個痛快。
但是這位程少爺的想法卻和程總的夫人截然不同,他堅決不同意開顱手術,他要求他這個主治醫生用儘全力去延續他父親的生命。
“母親走後,我就隻剩下了父親,他含辛茹苦地把我養育成人,我怎麼能放棄他呢?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我絕對不會同意這個手術,我要讓他活著,能活多久是多久,絕對不會剝奪他的生命,不然我怎麼對得起我的母親?”
以上是這位程少爺當時的原話。
那個時候他試圖提醒了他一下:“病人現在的狀況很不好,如果不手術的話……他會很痛苦。”
“你是要讓我弑父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輕,但卻帶著一股鑽心的寒意。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看起來冷冷清清,漫不經心,實則冰冷陰欒,如同剔骨利刃。
他一刻他就明白了,這位程少爺,不能惹。
他也惹不起。
所以從那時起,他就改變了治療方案,變得越來越保守,儘可能的延續程總的生命。
但對於程總來說,多活一天,就是多受一天的折磨。
所以他實在是搞不懂這位程少爺到底是真的關心父親還是假的關心父親?
說他真心實意吧,他所作出的每一個舉動似乎都是在變著法的折磨他爸。
但說他虛情假意吧,他確實是在儘最大的努力延續自己父親的生命,而且他還天天來看望自己的父親——大部分兒女都做不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