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楚明姣做完手敷後在鏡前坐了會,她凝視己身,本命劍的狀態並沒有好轉跡象。
一柄小小的劍沉在神魂中,安靜蟄伏著,劍尖寒光泠泠,鋒芒的殺意噴薄欲出,但被她有意識地死死抑製住,才暫時控製住了它由上而下全盤崩裂的情勢。
她垂下眼,用雪白的帕子將沁了靈露的手指根根擦乾淨,而後看向鏡中巧笑嫣兮,風情瀲瀲的臉。
經曆這些事情之後,感覺自己突然就長大了。
每天腦子裡要想許多的事,步步為營,要與最親近的人對峙,就像突然登上了戲台,要合唱一班無法定論對錯的戲。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不易。
她慢慢拉出一個帶哭泣弧度的笑,又覺得不對,伸手用指尖噠噠點了下鏡麵。
“馬上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昂了昂下巴,鏡裡的人一瞬又高傲起來,最近常用來給自己打氣的話不經思索,脫口而出:“放心吧楚南潯,先救你再救山海界,順利的話,也就這幾年了。”
說完,她推門走出去。
外麵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這個時辰,正常投宿的客人都睡了,還亮著燈,或乾脆就沒進房間門而是在一樓坐著喝酒談天的,都是要趕同一艘畫舸的修士。
蘇韞玉作為山海界各大酒樓的常客,眼光毒辣,這會已經占了個不錯的位置,簾子一拉,裡麵能聽見外頭絮絮的喧囂,外麵卻無法窺見裡麵的情形。
他身邊,清風和春分都在,汀白生怕她看不見似的,使勁朝她招了招手。
楚明姣挑挑眉,目不斜視地朝他走過去。
她體態極出眾,又愛漂亮愛擺弄,腳踝上不知何時戴上了瑪瑙琉璃珠腳鏈,走一步鏈上鈴鐺便響一下,那聲響像小錘子,敲在人心上。
沒過三五聲,三桌開外的一男子踱步過來,書生打扮,長得還算秀氣,拱手作揖間門文質彬彬,頗有君子風度:“姑娘安好,在下天極門孟長宇。姑娘可是也要乘北上長安的畫舸,若不介意,可與我等同行。”
修士不比凡人含蓄內斂,在情感方麵向來直率,覺得好看就上前搭訕,聊一聊,並不是多稀罕,多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楚明姣已經很久沒遇到這樣的狀況,一時有些發怔。
從前倒是還有,自從和江承函在一起後,她身上屬於神主的霜雪氣濃得不行。山海界排名前列的酒樓,那些醉生夢死的紈絝子弟,有一個算一個,見到她就如見了鷹的兔子,跑得飛快。
“明姣。”恰在此時,窗邊隔間門的垂簾被雙骨感分明的手挑開,蘇韞玉朝她看過來,唇畔含笑,道:“發什麼呆,大家都在等你呢,還不過來?”
她慢吞吞地回絕了眼前的男子:“抱歉,我有同伴。”
那位自稱天極門的男子也不多說什麼,他極有禮數地讓開一步,笑道:“是在下失禮,叨擾姑娘了。”
楚明姣走到走進隔間門,簾子當即一放,將外麵視線隔絕在外。
“殿下,這人不懷好意。”才進去,汀白就義憤填膺地嘮叨起來:“哪有這樣的,上來就如此冒昧,登徒子!”
“嚷什麼。”蘇韞玉優哉遊哉往凳椅上一靠,眼也不眨地道:“這算什麼,你是沒見從前她那風頭出得。真當你們殿下山海界第一美人的名號是白叫的?”
“但說真的……”他視線在楚明姣臉上停頓許久,仔細端詳,最後仍是建議:“不若戴個幕籬吧?先前春分不是為你選了許多嗎?”
“沒喜歡的。”楚明姣嫌棄地拒絕:“摘來摘去的,打鬥不方便,麻煩。”
“那人說他是天極門中弟子。”她捧著熱茶抿了口,覺得口感頗澀,又很快放下,說起正事:“天極門在四十八仙門中排名第七,和其他仙門不一樣的是,天極門每年所收弟子甚少。傳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招收弟子的標準奇怪而嚴苛,非得要前來求學者對山川地脈有非比常人的敏銳感知,否則天賦再好都不會收。”
“這麼奇怪的規定,我還是頭一次聽見。”蘇韞玉被勾起好奇心:“研究山川地脈?有什麼用?”
“沒出息點的,能勘山斷脈,混個風水先生當當,有出息點的,借山川土壤之力窮儘造化,攻勢奇特,不容小覷。”
“他們門中人本就不多,很少結伴出行。”
說到這,她不由皺眉,像是不解似的:“你看看四周,大多都是年輕人,成群結隊的,也不像家族出行,反而很像門派之間門外出執行任務……目的地長安?”
蘇韞玉不覺挺直脊背,神色凝重起來:“發現了。實際上,不止這些年輕人,散修也有,隻是這些人多數一入酒樓,就鑽進房間門中歇息了,我看他們的樣子,都是專程趕往長安,風塵仆仆,不是峪州本地人。”
“噓。”楚明姣給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聽聽外麵怎麼說。”
很可惜,外麵一桌一桌的少年少女像是被下了什麼封口咒,就真是在外麵純喝茶談天,說些凡間門瑣碎事,時不時附和著笑一陣,連談門派的都少。
“算了。”楚明姣沒了耐心,春分懂她的意思,招呼店家上了盞酒樓裡最好的茶,她道:“不管這些,我們隻是同船一路,隻要不是帝師出了事,長安發生了什麼,他們去長安做什麼,都和我沒關係。”
有時候,蘇韞玉其實挺佩服她這種即便平時矯情難伺候,可關鍵時候拎得清,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性格。
臨近子時,樓上歇息的散修們也都陸陸續續下來了。一樓燈火通明,聚滿了人,說話聲反而小了下去,場麵堪稱靜謐。
直到一小廝從外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扶正了自己跑歪的帽子,大聲道:“船來了船來了,峪州前往長安的修士畫舸到碼頭了。”
他話音落下,樓裡霎時熱鬨起來。等候的這些時間門,大家東西都已經整理好收進靈戒中,現在都往外走,放眼望去,一片烏泱泱的人頭。
楚明姣不喜歡擁擠碰撞,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慢悠悠綴在後邊,不知道在想什麼。
夜色中的畫舸停在碼頭口,乍一看,它顯得尤其大,裡頭張燈結彩,連船柱都像撒上了層透亮的熒粉,襯得上麵刻畫的人物花鳥糾纏不休,栩栩如生,在夜色中像一棟流光溢彩的平地小樓。
畫舸的檢驗方式很簡單,使出點證明自己有靈力的小伎倆,再付高昂的費用即可。
一行五人毫無阻礙地入了畫舸內部。
隻是交錢時,汀白的手有些抖,忍不住和同樣心疼的清風埋怨:“一艘貼了十幾張加速符,布了幾個飛馳陣的畫舸,平平無奇,這價格誰定的。”
清風連連點頭表示讚同,痛心疾首:“怎麼敢這樣定價的,凡間門比山海界還欺負人。”
這才幾天下來,兩人的關係已經從互相試探發展到了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這一步了。
好在這錢也不完全是白付,畫舸內布置得非常華美,一人一間門房,船艙內鋪著白色絨毯,珠簾屏風,壁畫香爐,無不精致,極儘奢靡。除此之外,一層還有茶室專供喝茶談天,與酒樓無異。
楚明姣才進自己房間門,要將釵環卸下,梳妝台邊撂著的傳音玉簡就亮了起來,她接過來,點了點,那頭傳來蘇韞玉的聲音:“來一層茶室。”
他這樣鄭重其事,必然是有要緊的事,很可能和他們接下來的行程有關。
楚明姣沒敢怠慢,起身就往一層茶室去了。
茶室裡有不少人,很顯然在外麵的茶樓裡他們都刻意憋著話沒說,但此時船上都是修士,而且大多懷有相同的目的,那些已經不算秘密的話,就斷斷續續往外吐露。
“怎麼?”楚明姣看到伏在船欄上,背朝茶室的蘇韞玉,走過去問他。
“聽。”
還沒來得及疑惑發問,身後的茶室就已經傳出了聲音。為了方便客人來往進出,茶室並未關門,裡麵開了窗,外麵又是奔騰的河水,聲音被風一帶,落到他們耳裡時,被放大了好幾倍,一字一句聽得格外清晰。
“……也不知薑家這次是真是假,我現在越琢磨,心思越亂,總覺得不應該。”有道聲音頓了頓,接著說:“流光箭矢和鎖魂翎羽是薑家從古至今傳下不知多少輩的寶物,平時都當祖宗供著呢。這次怎麼突然放出話,說隻要能破解地脈靈煞,就可在兩樣寶物中擇一帶走。”
楚明姣在聽到鎖魂翎羽時便全神貫注豎起了耳朵。
“這……”像是刻意壓低了聲音,有一句斷斷續續,不甚清晰。
後麵人嗬斥他:“你好好說話,兩男人湊這麼近做什麼,這船裡誰不知道這事,你當隻有我們惦記這兩樣東西啊。”
說話那個恢複正常聲量:“倒也是。我就是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竅,莫不是薑家使什麼絆子看著我們往下跳吧。”
“想什麼呢你,動動腦子。”聲音洪亮的明顯更有主見,也知道更多事情:“薑家這些年可有出過什麼優秀的後輩子嗣?一個也無。”
“稍微像樣點的薑似跟四十八仙門中排名靠前的那幾個比,也仍有一段距離。現在薑家還能在世家之巔屹立不倒,不過因為幾位老的一力撐著。”
“從十五年前就開始有各種消息傳出來,說薑家後輩良莠不齊,無以為繼是因為他們祖祠下生出了條地脈靈煞。這東西最咒後輩,所以這些年薑家子嗣死的死,傷的傷,唯一剩下薑似這根獨苗還不錯。可若是不抓緊破了這地煞,以薑似的年齡,和前麵那幾個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那人顯然很享受這種被人崇拜的感覺,老神在在道:“一個龐大的世家,若沒有新鮮血液做支撐,等老的幾個徹底撐不住駕鶴西去了,薑家會如何?到時候流光箭矢和鎖魂翎羽照樣保不住。”
“既然如此,為何不放手一搏?破了地煞,以薑家的資源條件,不愁後輩起不來,和家族存續相比,兩件靈寶,再珍貴也隻是身外物,是完全能舍棄的東西。”
“若是這樣,薑家老祖們為何自己不出手,反而放下消息讓我等前赴後繼趕過來?我們這點修為,在他們眼中,無疑是跳梁小醜,根本不夠看的。”
這次靜默了好長一會,像是回答的人埋頭吃了幾口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