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法子也需要時間!”蕭朔儘量壓抑平和的目光瞬時變得淩厲,掃過說話之人,那人瑟縮了一下,絞著衣裳低下頭。
“雲皎整理出近十四年來瘴氣變化規律,最近四年,越來越變幻無常,瘴氣一年比一年嚴重,染上疫鬁病死的人數也在逐年增加。”蕭朔問,“你們可想過,為何赦南鎮閒置的屋舍會如此之多?”
人死太多。
眾人臉色變了又變,蒼白如紙。
“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瘴氣較去年來得遲,還未肆虐蔓延至鎮中,全鎮人都在搶時間春種,就連許大人也下地乾活,隻盼今年能多收幾石糧食。”蕭朔頓了下,“咱們到達時吃的接風宴,八大碗,有葷有素,有烤雞有蹄膀,你們可想過從何而來?你們覺得粗糙的米麵,嫌棄的薯根,又是從何而來?”
眾人麵麵相覷,緘默不言。
蕭朔道:“那都是許留年和鎮民從他們牙縫中擠出的口糧,是他們活命的東西。”
“分你們的米麵薯根就這麼多,吃完後糧食從哪來?難道去和他們搶?搶他們活命的機會?”
“不是……”
“我們不曾這麼想。”
“不會的……”
蕭朔:“可你們行為是!”
眾人禁聲,啞口無言。
蕭朔問:“他們常年受瘴毒之苦,卻能把活命的機會攥在手中。為何你們卻想靠這個靠那個?你們比他們差了什麼?”
眾人臉色變換,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蕭朔言儘於此,穿過石壩下山。
他離開不久,被他說得羞愧的人,三三兩兩站起來,她們在半山腰,能看清鎮外田裡勞作的人,除去鎮民,其中有一部分,是一起流放,一起從燕京走到逖州的同伴。
她們也曾養尊處優,前呼後擁,她們能和鎮民一起勞作,自己又為何不行?
比之他們,自己又差了什麼?
幾人陸陸續續下山,走出鎮子,前往鎮外田地。
她們要將活命的機會握在自己手中。
田地裡多出幾道身影,在鎮民指揮下或除草或培土,融入其中。
許留年數了數人數,全都來了。這些女眷養尊處優慣了,他本不指望有多少會來搶春種,這兩日來了大半,二十餘人,他已感到意外,萬萬沒想到現在人全來了。
蕭朔是如何做到的?
許留年看向蕭朔,他把矮腳馬牽來,幫人駝水泡發的種子,省下不少人力。
勞作半下午,太陽落下,餘暉灑落滿地,許留年預備種下的東西種得差不多了,最多兩日,便能全部完成。
但眾人心中都有緊迫感,瘴氣不知何時會擴散蔓延,他們怕瘴氣突然襲來,隻有快些全部種下才安心。
待餘暉散去,眾人才走回鎮上。
蕭朔同許留年去了一趟許府,沒有多留,沒一會就提著幾棵想要的植株出來。
雲皎答應了今晚會早回去,蕭朔便沒耽擱,出了許府便往山上走,他腿長腳長,三步並作兩步,天黑前爬上了山。
中間堂屋裡燃著燈火,蕭朔走進去,裡頭隻有一個麵無表情在沉思的楚笙,蕭朔退了出來,往庖屋走,裡頭林妙娘在做飯,小可坐在小凳上,看著林妙娘晃腳丫,見他來了,還對他笑,蕭朔又退了出來。
雲皎不在,雲皎還沒回來。
蕭朔把手裡提著的枝丫放屋後石壩,根係上裹著泥,他灑了些水在上麵,回前屋提燈籠下山。
那廂,寧安坊藥鋪,雲皎看手記看得入迷,柳彥禎不忍打斷,但在看了幾次鋪子外天色後,他走上前道:“天暗了,快些回去。”
再不回去連路都要看不見了。
雲皎抬頭道了聲好,她手上沾了點墨水,“我先去後院洗手。”
柳彥禎讓她快去,雲皎起身走進後堂,他站在書案旁,掃了一眼雲皎記下的筆記,紙張和書擺的有些亂,待會雲皎洗手回來肯定要收拾耽擱時間,柳彥禎便動手替她整理,紙張右下角標了壹貳叁,按著順序排即可。
他把紙張排好,其中一張卻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張沒寫編號,上麵畫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像是個罩子,但有一塊凸起拱出,又不太像。
雲皎洗手回來,就見柳彥禎拿著那張圖在看,神情疑惑又奇怪,柳彥禎見她回來,問她:“這是什麼?”
“防毒麵具。”雲皎道,擦乾手整理身下的紙張筆記。
柳彥禎微怔,防毒麵具……字麵意思很好理解,柳彥禎腦海裡浮現許多種可能與用法,混雜在一起一團亂麻,他手微顫,問道:“有何作用?”
雲皎規整妥當整理好的筆記紙張,好整以暇道:“防瘴毒。”
她聲音不大,輕聲的三字卻如同炸響在柳彥禎耳畔的驚雷,震得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瘴氣最盛之時,刺鼻的腥味會盈滿赦南鎮,持續月餘之久,那段時日,染病的人達到最多,病亡人數也達到頂峰……若防毒麵具真的有用,那將會救多少人?
“楚笙做了一個,您去……”雲皎道,話還沒說完,就被柳彥禎激動打斷。
柳彥禎道:“帶我去看。”
“好。”
柳彥禎捏著紙張往外走,雲皎落後一步,提上他鋪子裡的燈籠,柳彥禎見狀,頓了一下,折返回來鎖鋪門。
兩人往山上走,柳彥禎步子邁得大走得急,雲皎打著燈籠小跑追上他。
一路上,柳彥禎不時想到什麼,都會問雲皎,雲皎一一為他解答。走得又快,又要說話,雲皎氣都快喘不勻了,“柳大夫,您慢點。”
柳彥禎放緩腳步,又不自覺加快。鎮子裡道路平緩,雲皎還能跑兩步跟上,上到山上後,雲皎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柳彥禎走慣了山路,摸黑走速度也沒受到影響,他走在前,先雲皎近三層石梯。
前麵一道火光,柳彥禎眯眼看去,是蕭朔打著燈籠下山。
蕭朔見是他,微微頷首,往下望去,雲皎正提著燈籠往上走,蕭朔走下石階,將手中燈籠遞給柳彥禎,再往山下走。
柳彥禎:“…………”
“蕭大哥,你怎麼來了?”
“也不知是誰說好了早早回家,家裡連個人影都沒有。”
“我錯了……”
柳彥禎牙酸,提著燈籠走更快了,將他們遠遠甩在身後,直到聽不見他們二人聲音為止。
三人抵達屋前石壩,蕭朔放下燈籠,雲皎領柳彥禎進堂屋,楚笙在裡邊,手中拿著已經組裝好了她改進後的防毒麵具。
柳彥禎定定地看著她手中的東西,楚笙見狀,將防毒麵具遞給他。
柳彥禎拿著防毒麵具湊近油燈,在昏黃的燈光下反複觀察,試探的將麵具扣在臉上,他呼吸不受影響,油燈燃燒的一點異味被隔絕在外。
有用!柳彥禎渾黃地眼睛在燈下發亮,取下麵具時手不住顫抖。
蕭朔在外生了火,濕枝丫蓋在上邊,不一會就煙霧彌漫。雲皎幫柳彥禎將防毒麵具帶好,領他出門進院子裡。
柳彥禎眯著眼,不一會眼眶紅了,熱淚盈眶。不知是被煙熏迷了眼,還是心緒激動難平,亦或是兩者皆有。
蕭朔見狀,挑開火堆上濕枝丫,山風吹拂,煙霧散去。
柳彥禎捧著防毒麵具,這些年來死寂的心底燃起了微弱的光,瘴氣害人,他目睹了十四年瘴氣肆虐,本以為就這樣了,不曾想這般奇思妙想,便能帶來無儘的希望。
“你們是如何想出來的?”柳彥禎問,因心緒不平,嗓音有點啞。
雲皎扯了扯楚笙袖子,讓她來講,她對防毒麵具原理十分清楚,又付出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她來講最好不過。
柳彥禎激動地看向楚笙,楚笙麵無表情,同他解釋。
林妙娘在庖屋忙活,雲皎見楚笙和柳彥禎說得還算順暢,便去庖屋幫忙,不多時,晚飯便好了。
飯菜端上桌,林妙娘招呼他們用飯,吃完再說。
柳彥禎三兩口解決了,焦急地看著楚笙吃了一碗兩碗三碗,他被防毒麵具占滿的腦袋擠出一條縫,震驚於楚笙吃得竟如此之多,她都快趕上蕭朔了,她這麼小個身板,吃那麼多,吃哪去了?
待楚笙用完飯,柳彥禎又拉著她為自己講解,月上中天了,他仍意猶未儘。
說得多口乾舌燥,雲皎提來茶水,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她放下水壺,感覺衣裳被扯緊了一下,她垂下眼,桌子下楚笙在輕輕扯她衣擺,抬眼看著她。
楚笙眼中有紅血絲,昨夜她沒睡,白天又改進防毒麵具,或許也沒睡,雲皎同柳彥禎道:“柳大夫,時候不早了,咱們先休息,明天再說?”
柳彥禎灌了幾口水,本想繼續,聞言頓了頓,目光落在楚笙臉上,點了點頭,“好,明天說。”
柳彥禎起身要下山回去,現在天色太暗,他年歲大了,打著燈籠下山讓人放心不下,蕭朔單獨住一棟,空屋還有三兩間,便讓彆下山,今晚暫住一晚,明天再下山。
林妙娘舀了熱水,讓楚笙洗漱,楚笙腳泡入熱水中,闔上眼。
腳步聲朝她走來,楚笙知道是雲皎,沒有睜眼,雲皎走到她身旁,她也沒做出反應。
溫熱的指腹按壓在緊繃的太陽穴,楚笙渾身僵硬了一瞬,在輕柔的按壓下漸漸放鬆。
疲憊得到舒緩,楚笙繃直的嘴角恢複如常,雲皎按的力度恰恰好,很舒服。雲皎的手移開,楚笙舍不得,下一瞬,她的手指按壓在了她頭皮。
楚笙通體一麻,猛地睜開眼。
指腹按在頭皮上有些癢,但更多的是舒服,從頭到腳的舒服。
蕭朔站在門口,默默看著,哪哪都不舒服,索性眼不見心不酸,轉身走開。
一切收拾妥當,楚笙回屋,雲皎也回了隔壁棟房子。
雲皎累了一日,又熬了半夜,早就又累又困,躺上床不多時就陷入了熟睡。
夜裡,她似乎聽見有什麼聲音響起,但她困得厲害,眼睛睜不開,翻身裹緊了被子,又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屋子裡暗沉沉的,天光不亮,雲皎迷糊了一會,想著自己睡那麼遲還能這麼早醒來,就又閉上眼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來時,屋裡亮堂了許多,屋外有滴滴答答的水聲,雲皎起床,支開窗往外瞧,外麵正淅淅瀝瀝下著雨,雨水順著屋簷嘀嗒落下。
沒有太陽,雲皎看不出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她估摸著也不早了。
雲皎去屋後打水洗漱,推開後門,隻見後院裡昨日還荒廢著,已經長滿雜草的一小片菜地被開墾出來,種上了幾株她前日在許府庖屋旁看到的花。
這幾株花兒還沒完全盛開,花枝上零星散布著花骨朵和半開的花。
這花花.徑大,即便半開也如一輪小太陽。
黃油布傘雲皎有一把,她撐傘走近了看,絲絨般的花瓣上,水珠點點,微風吹拂,花枝晃動,水珠順著花瓣蜿蜒落下,墜入雲皎心湖之中,平靜無波的湖麵漾起漣漪。
“雲皎,用飯了。”
堂屋外,敲門聲同蕭朔的聲音一起傳來。
雲皎轉身走進堂屋,黃油布傘收攏靠在牆邊,走向緊閉的大門。抽出門閂,雲皎頓了一下,才拉開大門。
蕭朔站在門外,等著她。
他身後是霧氣氤氳,雨絲斜落,似水墨畫一般的山林。
蕭朔一襲玄衣,卻是黑白灰中最亮眼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啦~四舍五入三合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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