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和誰說話?”
男人站在深暗的夜色裡,美麗的麵容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不動聲色的目光落在塞西爾的身上,像是打量,又像是審視。
塞西爾微微一頓,而後也揚起柔和的淺笑,她歪了下頭,純白的卷發垂在頸間,光暈淺淡,打著細膩柔軟的卷。
“我剛才說話了麼?”
馬蒂靜靜地看著她,水藍色的淺眸慢慢浮起幽深的光。
塞西爾毫不避諱地回視他,目光平靜而坦然。
“不,應該是我聽錯了吧。”短暫的寂靜後,馬蒂溫和地笑了,側身向她伸出一隻手,“來吧,我們得加快腳步了。”
塞西爾神色不變,提起裙擺,快步向他走去。
他們一起走進漆黑的森林。
塞西爾三人離開了。
荒涼陰森的漁村裡隻剩下成堆的人魚屍體,以及一些逃過火焰與槍、幸運留存下來的人魚和蝸牛女。
它們暴凸的眼球直直盯著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少女背影,腫脹的軀體在泥地上緩慢拖曳,前仆後繼,如同朝聖者虔誠而渴望的前行。
滯澀沉重的聲響中,小章魚的身軀漸漸浮現。
不是小小的、可愛的圓腦袋小章魚,而是龐大的、猶如小山般充滿壓迫力的巨型怪物。
祂垂下粗長柔韌的漆黑觸手,鋪天蓋地,無聲翻湧,在苟延殘喘的人魚群上方籠罩下深暗的黑色陰影。
一種刺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瞬間席卷了這片地域,猶如潮水侵襲,殘存的人魚和蝸牛女驀地伏下頭顱,身體開始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
它們渾身戰栗,它們瘋狂嚎叫,它們想要不顧一切地逃離這裡。
但已經遲了。
圓月高掛,銀色的星輝落在黑雲般纏繞的觸手上。無數隻幽綠的眼睛從怪物的身軀裡湧現出來,它們緩慢轉動,瞳孔中央的黑色豎線猙獰而銳利,透出近乎妖異的猩紅。
眼球齊齊下移,豎瞳閃爍,黑暗中響起濕黏沉鬱的摩挲聲。
伏在泥土中的人魚與蝸牛女已經無法移動,大量的、形同淚水的液體從它們的眼眶裡洶湧流下,它們的大腦嗡鳴,撕裂的喉嚨裡發出似哭似笑的嗚咽與嘶吼。
像是惡劣的戲弄般,觸手並沒有迅速絞殺它們,而是一隻隻、不緊不慢地將它們高高舉起,然後再一點點纏繞收緊。
荒蕪陰暗的村子裡,森冷悚然的氣息無聲蔓延。
而在這死一般的氣息中,冷月高照,觸手狂舞。
慘叫與鮮血綿延不絕。
塞西爾三人在森林裡加快步伐,靠著來時的記憶,居然找回了艾利克斯落下的馬車。
“是我的馬車!”艾利克斯借著月光看清馬車上的家徽,驚喜地跑過去。
“快上去。”塞西爾不客氣地催促。
三人一起坐上艾利克斯的馬車。由艾利克斯擔任車夫,塞西爾依據馬蒂的羅盤辨彆方向,一行人在羅盤的指引下向王都駛去。
到此為止,危機算是暫時解除了,雖然小章魚還沒有追上來,但塞西爾不是很擔心。
他連從萊維特宅邸到漁村這麼遠的距離都能追上,更彆提現在這點路程了。現在估計還在大快朵頤吧,機會難得,就讓他吃個儘興吧。
塞西爾並不同情那些人魚和蝸牛女,畢竟不是它們被吃掉就是她被吃掉。
她揉了揉太陽穴,秀眉舒展,有些疲憊地低聲歎息。坐在對麵的馬蒂看了她一眼,溫和地開口詢問:“累了嗎?”
塞西爾懶懶地答:“還好吧,就是運動量太大了,需要稍微休息一下。”
馬蒂發出一聲柔和的低笑。
“你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他托起下巴,饒有興致地說,“我以為在遭遇這樣的事情後,你至少會感到恐懼和後怕,最起碼不是現在這種……淡定的態度?”
他不確定地挑了下眉,低沉悅耳的尾音微微上揚。
事實上,他從未見過像塞西爾這樣的少女。無論是在初見人魚時表現出的冷淡,還是之後被人魚追逐時的冷靜反擊,她的反應都遠遠不同於常人,無一不令他發自內心地感到讚歎。
甚至在那之後,近乎冷酷地放棄他的生命這一點,也讓他另眼相看。
他喜歡這樣行事果斷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一位美麗神秘的柔弱少女。
吸引怪物,反殺怪物。
這樣的特質使她看上去迷人極了。
想到這裡,馬蒂看著塞西爾的眼睛越來越亮,嘴角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塞西爾不想過多地討論自己。
她安定地垂下眼睫,用一種平淡的、稀鬆平常的語氣說:“我和艾利克斯之前在學院裡見過比這種更惡心的怪物,更何況艾利克斯很早就捕獵過這裡的人魚了,這個小漁村對我們來說並不算什麼。”
負責駕車的艾利克斯聽不清楚他們的對話,但還是聽到了“學院”“怪物”這幾個詞,頓時激動地附和道:“對,那隻怪物可比人魚惡心多了,而且還是我們的同學變的,你能想象得出來有多恐怖嗎?”
馬蒂摩挲下巴,微微沉吟:“唔……想象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怪物呢?”
塞西爾淡淡道:“有著四個腦袋的人形蛆蟲。”
馬蒂:“……”
艾利克斯:“嘔——”
“那的確是比人魚惡心多了。”馬蒂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題,“你們說那隻怪物是你們的一個同學變的,這又是什麼情況?”
塞西爾微微蹙眉,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畢竟這對學院的聲譽不好,目前聖埃德蒙學院仍然在對外封鎖這一消息。
但顯然,有人並不會考慮到這一層。
“就是我們學院裡的一個學生,很普通的一個人,我還和他一起上過課呢。”藏不住秘密的艾利克斯已經開始了,他一邊駕駛馬車,一邊露出稍許複雜的神情,“是我最討厭的魔語課,所以我對他也沒有什麼好印象。”
塞西爾:“……”
人家基恩隻是和你上同一節課都要被你討厭,你的討厭範圍也太廣了吧。
也許是馬蒂剿殺人魚的過程給艾利克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也可能是馬車外麵太黑,他一個人有點害怕。
在這種前提下,艾利克斯迫不及待地打開話閘子,將基恩的事件事無巨細地講了出來。
“那個學生前陣子突然失蹤,學院到處都找不到他。結果過了沒幾天,他自己又回來了,而且還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上課。”艾利克斯停頓了一下,“不過我們都覺得他的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連副院長的生態園都敢偷闖……”
馬蒂微微挑眉,好奇地說:“生態園?”
“就是一個培育魔法生物的地方,這不重要。”艾利克斯繼續說,“在那之後,他就越來越不正常了。直到舞會那天晚上,他突然追著塞西爾跑進大禮堂,頭上頂著四顆流血的腦袋……”
“追著塞西爾?”馬蒂敏銳地抓住這個重點,抬眸望向坐在對麵的雪發少女。
塞西爾平靜開口:“那晚剛好我在禮堂外麵。”
“原來是這樣。”馬蒂若有所思地微笑,眼眸在燭火的輝映下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碎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陰暗,塞西爾總覺得這個人的笑容隱含深意。
她不想再延伸這個令人不悅的話題,於是低垂眼睫,安靜地扭頭看向窗外。
一隻細小的、不易察覺的黑色觸須突然出現在窗外的黑暗中,蜷曲著、慢吞吞地攀住窗框,悄無聲息地進入她的視線。
塞西爾微微睜大了眼睛。
是小章魚,看來他已經吃完了。
在瑟瑟的晚風中,小章魚的觸須一點點變至透明。塞西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逐漸消失,很快,滑膩冰涼的觸感再次回到她光潔的手臂上。
她竟然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心安。
“塞西爾?”馬蒂輕輕呼喚她的名字,俊美的麵容透著隱隱的關心。
塞西爾收回視線,對他笑了一下:“怎麼了?”
“抱歉,是不是讓你想起不好的回憶了?”馬蒂一臉歉意地說,“其實我也隻是有點好奇,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聊點彆的。”
還好他沒有注意到小章魚的身影。
塞西爾暗暗放心,順勢轉移話題:“沒什麼,我隻是在想,我們應該已經快要走出這片森林了。”
聞言,駕車的艾利克斯頓時激動道:“真的嗎?”
謝天謝地,他隻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今天突然讓他麵對這麼多可怕的怪物,還讓他充當馬車車夫,他從來沒乾過這樣的活兒,實在是太苦了……
可憐的艾利克斯身心俱疲,此時聽到塞西爾的這句話,心中頓時湧現出無限的希望。
塞西爾點點頭,伸手指向馬車窗外:“你們看那裡,已經能看到隱隱約約的蒸汽了,說明我們已經接近都城邊緣。”
馬蒂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黑漆漆的樹林上空,隱約可見一縷細細的白色蒸汽在上升,煙霧繚繞,為深暗的夜幕增添了一分鮮活的工業氣息。
他目光含笑,讚賞地說:“的確,你觀察得很仔細。”
這個人怎麼總是誇她……
塞西爾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聽到這個消息的艾利克斯頓時打起精神,一甩長鞭,更加賣力地駕駛馬車。就像塞西爾推測的那樣,沒過多久,他們終於離開了這座森林,駛入高大恢弘的王都城門。
此時已是深夜,寬闊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馬蒂決定在這裡與他們分彆,於是他請艾利克斯停下馬車,然後拉開幕簾,從馬車上利落地跳了下來。
馬蒂站在馬車窗前,輕輕敲了兩下,車內的塞西爾聽到動靜,慢慢拉開簾布。
“我要回去了,今晚能認識你們,應該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他輕笑一聲,緊接著抬起右手,對塞西爾攤開手心。
精致漂亮的古銅色羅盤靜靜躺在他的手心,在月色的照耀下閃爍著金子般的光輝。
塞西爾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長睫忽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