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人走後,楊肅向沈青梧試探帝姬府上發生了什麼事,失火是否與她有關。
楊肅沉吟:“帝姬如今很欣賞您,您若是得罪了她,最好去認個錯。”
沈青梧:“我沒錯。”
楊肅說:“凡事也不是必須要錯了才能低頭。”
但是沈青梧已經不搭理他了。
楊肅有時候很羨慕沈青梧這副脾氣。
沈青梧總在因為她的脾氣而吃虧。
這世間規矩本就是這樣。她心甘情願為自己的脾性付出些代價,她隻要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錯就夠了。
在她看來,帝姬想對張行簡下藥,本就是一件不能放到台麵上的事。那本就是一件錯事,憑什麼因為她搶了帝姬想做的事,帝姬就來審判她呢?
大家都是惡人,分什麼高低貴賤,你先我後?
但或許是帝姬被最近一些政務牽扯得手忙腳亂,或許是帝姬自己本就理虧……楊肅心驚膽戰等了幾日,並沒有等來帝姬對沈青梧的召見,或者懲罰。
那日夜宴發生了什麼,楊肅至今不知道。
楊肅看沈青梧麵色如常,隻能暗自嘀咕:他可得監督好沈青梧,不能讓沈青梧再惹事了。
沈青梧不搭理楊肅腸子裡的彎彎繞繞,因楊肅告訴她,上元節後的第二日,他們便要離開東京,返回益州。
在那之前,沈青梧應該抓緊時間,把給博容的禮物備好。
所以接下來幾日,沈青梧一直鑽在市井間。
上元節這日,人間煙火正明,張燈結彩正豔,她身後跟著一個喋喋不休的楊肅,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試圖為博容帶一份足夠好的禮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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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來降,燈火漸次燃起。
到傍晚時,宣德樓前,川流不息。之後歌舞雜藝、花頭畫竿,看得人目不暇接。萬街千巷金碧相射連亙十數裡,夜市駢闐,燈彩彆開生麵。
楊肅感慨連連:“這比我們弘農熱鬨多了。將軍,你從小就看著這種熱鬨,在益州真是委屈你了。”
他在人煙浩穰中抽不開身,卻見沈青梧身形伶俐得多。她十分習慣這種人流,楊肅怕跟丟了她,她隻幾息就再次尋不到身形了。
楊肅苦笑著跟上。
他這一次追上得很快,因沈青梧沒有離開他視線多遠。他抬步上去,站在前方的沈青梧聽到腳步聲,一把抓住他手腕,帶著他一同轉到一間商鋪後方。
楊肅詫異。
他順著沈青梧的視線看去,不禁目光閃爍幾下:他看到了那位風雅清雋的郎君。
張月鹿。
楊肅苦笑:又是張月鹿。
楊肅探頭問:“你在看什麼?他好像什麼也沒做。”
沈青梧沒有回答。
她看的就是那個什麼也沒做的張行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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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白袍青緣,坐在牆根,挨著他坐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乞丐。
老乞丐手上、臉上都是歲月的痕跡,牙掉了一半,正咧著一張臉,跟他旁邊的年輕郎君倒酒喝。而穿著一身不顯眼舊袍的張行簡,唇角噙著他慣有的心不在焉的笑,非常隨意地接受了老乞丐遞來的碗,慢慢飲酒。
那酒是渾濁的,燈火下,目力過好的沈青梧,甚至能看到酒碗上飄著的一層灰。
她同時能看到老乞丐的自在,和張行簡說話時的熟稔:“小郎君啊,我今年繼續猜你的身份——去年猜你是一位不世出的王爺,你說錯了。那我今年猜,你必然是東京五大世家中的郎君吧。”
張家早就不算五大世家之一了。
所以張行簡曲著一膝,笑了一聲:“不對。”
老乞丐:“這都不對?!”
張行簡笑吟吟:“罰酒。”
他氣質總是和同坐在牆角的老乞丐不同的,可他坐在沒人搭理的偏僻街頭,和一個與他所處世界完全不同的人喝酒,走過的路人習慣性地忽視了他。
這是一個外人看不到的張行簡形象。
沈青梧回東京的第一日,在廟堂上看到的張行簡,矜貴清雅,高邈難攀;沈青梧此時看到的張行簡,慵懶隨意,從容安然。
老乞丐掏小孩兒吃的糖人:“你吃不吃?”
張行簡目露有趣神色:“好呀。”
老乞丐感慨:“你也太好打發了吧,小郎君。”
沈青梧拖著楊肅,躲在幽靜巷口,靜靜看著那處的張行簡。張行簡與老乞丐開玩笑,互相換吃食,百無聊賴地觀看過路百姓……
楊肅嘀咕:“他什麼毛病?人人想摘摘不到的月亮,這麼隨便地和一個路人坐著聊天?他必然有目的。”
沈青梧:“也許月亮本就是一個十分隨便的月亮。”
楊肅:“那可是和孔相鬥得你來我往的張月鹿啊……”
說了一半,楊肅詫異她竟然開口,他扭頭看沈青梧,沈青梧眼中流著一重光,粲然耀目。
清風徐徐,袍袖獵獵,沈青梧看著張行簡的目光,確實和平時的她不太一樣。
沈青梧眼中那閃爍的亮意無法掩飾,她看著這樣的張行簡,腦海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帝姬府中庫房中,被她壓在牆頭、蒙著雙眼的郎君。
他在她麵前什麼也看不見,唇紅齒白,雋永澹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