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關上門,為沈青梧倒上茶。
他不知臨走前氣氛尚好,為何歸來便是這般態度?且這態度,明顯是針對自己。
莫不是胡二那邊說了什麼不利於自己的話?
然而張行簡百思不得其解,他的事情大部分與沈青梧無關,少有的與沈青梧有交集的事,那也不是胡二能打聽到的。
張行簡提防胡二對沈青梧的影響,還不如提防沈青葉對沈青梧的影響。
張行簡便坐下,將熱茶遞到她手邊,溫柔款款:“是我不好,沒想到外麵下雪,讓沈將軍受累了。沈將軍來回奔勞,我卻在這裡躲閒,實在不妥。將軍請好好休息,在下替將軍出去看看……”
沈青梧抓住他手腕。
張行簡停頓下看她,他本也不想走——外麵下雪,他何必找罪受?
沈青梧低著頭,視線中火光微弱,映於他手骨上。那上等玉瓷一樣的手骨連微繃的青筋都漂亮得恰到好處,唯一不好的,是他袖中沒有藏嚴實的拷鏈。
多日不管,他手腕又被那鐵鏈磨得通紅。
他卻隻言笑晏晏,不提傷痛。
張行簡溫聲:“怎麼了?發生何事了?可以與在下說說嗎?”
沈青梧盯著他的手,慢慢抬起眼,對上他有些關切的眼睛。
他眼睛有點像桃花眼,深情款款,霧氣泠泠,皆是誘人的禍根。都該剜了才是。
沈青梧想到苗疆小娘子欣羨的“愛慕”話術,到口的話在舌尖幾經流轉,幾次想問出來——張月鹿,你是否歡喜於我?
可是沈青梧想著張行簡的回答——
要麼是錯愕驚訝,要麼是順勢說喜歡。
錯愕驚訝是因為他本無心於她,她再一次的錯情讓他迷茫,也許還惹他發笑;順勢說喜歡,是他本就不是好人,若能利用她的感情,做有利於他的事,張月鹿未必會不用。
可沈青梧不想被人利用。
沈青梧也不想再經曆一次十六歲秋夜雨中的期待與心死。
沈青梧閉著眼,都能想象得到張行簡會有的一眉一眼的情緒波動:他會笑,會說好話,會哄著她,會欺騙她。
原來情愛這樁事,陷阱這般多。原來這樁迷離陣,她受困其中,竟看不清對方的出手招式。
沈青梧同時意識到,不管張行簡的回答是什麼,她都不會信。
她對他的興趣與不能信任同時發生,她對月亮的迷戀與厭惡也是同時產生。張行簡口上說的話,她將一個字都不信。
那麼她何必問他?
她不想問了。
她想自己看,自己試。
沈青梧雖不如世人那麼聰明,十個沈青梧的心眼也比不上一個張行簡。可大家都是空空白白一顆心,戰局未分勝負,何必早早認輸?
念頭百轉之下,沈青梧的麵容,由一開始的鐵青,變得平靜,淡然。
張行簡眨眨眼。
他溫聲:“可以放開在下的手了嗎?”
沈青梧看向二人交握的手——準確地說,是她扣著他的手不放。
沈青梧目光閃爍,想到了風雪夜臨走前,自己趴在桌上咬他手指,他那樣的奇怪,又麵容緋紅。
沈青梧沉默。
張行簡:“沈將軍?”
沈青梧突然抬頭,看他:“我想睡你。”
張行簡:“……”
他怔坐著,目中好整以暇的笑容微停,眼睛縮了縮。他手指顫一下,想掙紮離開,卻被驟然傾身的沈青梧扣得更緊。
沈青梧一目不錯:“自從與你假扮夫妻開始找博老三,我半點都不曾親近過你。我看你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你不至於在床笫間門,又要暈倒吧?”
上一次二人共枕,已過了十餘日。
而且自從那日清晨露珠下,二人親吻著談好條件,他們更是連親吻都不曾有。
沈青梧本是沉默寡言的人,她一心在保護博容找尋博老三的事上,她也想讓張行簡養好傷。這些日子,她一貫安靜。
可是安靜,並不代表她最初囚禁他的企圖已經消失。
張行簡睫毛如羽翼,輕輕顫抖。
他垂下眼,許久不說話。
他低聲:“非要如此不可?”
沈青梧看出他的不情願。
她心中竟有些放鬆:不情願的張行簡,和那苗疆小娘子說得分明有出入。若張行簡當真心悅她,豈會連床笫之事都如此勉強?
自由自在的小小梧桐,哪裡明白那月亮千回百轉的心事。
她哪裡知道,張行簡在百般克製自己的沉淪——男女親昵最易露出本性,最易暴露本心,也最易引人沉迷。
張行簡自身知道自家事,他知道自己很難拒絕得了她,他隻是試圖拒絕:若是可以不對沈青梧動心,若是世上有不對她生情的法子,他必然是要用的。
他如今最怕與她親近,最怕自己沉溺於此,無法割舍。
風呼呼吹打窗板,雪夜多麼清冷,舍內的爐火卻燒得旺盛。
沈青梧抓著張行簡的手,淡漠告訴他:“我非要如此不可。”
他驀地抬頭,看她一眼。
他又垂下眼。
沈青梧想欣賞他更多的掙紮與煩惱,想欣賞他的厭惡與排斥,但張行簡僵坐著,明明睫毛顫得厲害,他過了半晌,說的居然是:
“隨你。”
沈青梧:“……”
張行簡抬頭時,目中的不自在已經被他掩飾,他淡然微笑:“沈將軍欲做什麼,在下從來就反抗不得。沈將軍何必問在下意見?”
沈青梧輕飄飄:“怕你不配合……就如之前那樣,死魚一樣躺那裡,半點反應也不給,還將自己逼得又吐又暈。”
死魚一樣……
張行簡一言難儘:他在她那裡居然是那樣?
可她要他此時說什麼?
說他不會像死魚一樣了?
說他會對她敞開心懷,配合她的魚水之樂?
縱是張行簡性情淡泊,他到底是張家靜心養大的清貴驕傲的郎君。他說不出那種話。
張行簡便沉默。
而這在沈青梧眼中,必然是他並不情願的信號。
不知是不是張行簡的錯覺,他被握著的手尬,感覺到她手的溫度回暖。他發現她情緒好像高漲了起來,不再如先前那麼冷厲。
沈青梧當然很高興。
她不想結束她的假期,她暫時不想拋棄張行簡。他若對她無心……她就喜歡不動心的張月鹿。
那“同心蠱”……
等她確定了一些事再說。
沈青梧站起身,走到張行簡麵前。他不得不抬頭看她,目中無奈。
他都默許了,她還要怎樣?
沈青梧站在他麵前,彎下腰,惡劣無比:“你不會再像死魚一樣了?”
張行簡敷衍:“在下本就不是死魚。”
他微笑:“隻要沈將軍注意自己的言行,在下也不是不能配合。”
沈青梧:“那我、我……”
她躍躍欲試,往前走,抵著他膝蓋。他不得不腿分開一些,好讓這個非要擠進來的沈青梧站到他兩腿間門。他沉浸在一種冰火兩重天的糾結掙紮中,聽沈青梧俯身,在他耳邊輕語。
沈青梧:“我要你主動。”
張行簡:“……”
他眼中的笑快要維持不下去,不過勉強維護著自己淡然的模樣:“在下聽不太懂沈將軍的意思。”
沈青梧:“之前你多快活啊。”
張行簡:“……?”
他遲疑:“是、是嗎?”
沈青梧:“我在上的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隻用躺著享受。天下再沒有比這個更劃算的生意了。不過你那時身上有傷,我到底良心未泯,不想折騰你。而今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吧,你總不能回回等著我動,你隻享受便是。
“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沈青梧興致盎然:“這次我要躺著,我要你來,我享受!”
何等大膽發言。
張行簡這輩子都沒聽女子說過這麼肆意的話。
他靜坐不語,耳際已緋紅一派。
張行簡片刻後,抬目幽幽看她一眼:“沈將軍是否忘了你我談好的條件?此事應當算你勉強我做事吧?”
沈青梧目中一亮。
她再次確定張行簡果真不喜歡她。
不然,誰會在這時候要談條件?
沈青梧好心情地揮手:“你不就是想要我幫你做事嗎?你想要我做什麼,才能被我睡……不是,是換過來。”
張行簡溫聲:“兩件事。”
沈青梧皺了皺眉,且聽他的籌碼是什麼。
張行簡輕輕晃了晃她握著他的手:“沈將軍幫在下摘了手腳上的拷鏈。”
沈青梧揚眉,思忖片刻,覺得無所謂。
他逃不掉的。
沈青梧:“這個容易。”
她突然想扮演一會兒體貼娘子,笨拙掩飾:“我早就想為你摘了,隻是你先前總是氣我,我就忘了。”
張行簡微笑,自然不揭穿她那胡亂的謊。
他仰著頸,目光飛快地從她臉上劃過。
他道:“再扮一次白日時那個青麵猙獰鬼臉給我看。”
沈青梧:“……”
沈青梧疑惑:“你圖什麼?”
張行簡鎮定:“我喜歡看,與你何乾。”
沈青梧將手按在他心口,察覺他掩飾不住的狂跳心臟。
沈青梧驚訝地看他,他雪白頸上的紅意更深,另一隻沒被握的手撐在榻上,繃得緊實。
沈青梧想了想,又低頭,掐住他下巴,逼他抬頭看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