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1 / 2)

沈青梧受了不輕的傷。

她殺掉那個凶手,再從其他人口中逼問苗疆小娘子的下落。她最後殺光所有人,攙扶著長林出蘆葦蕩。

意識昏昏沉沉,傷痛時時刻刻。這些卻都不足以擊倒她。

擊倒她的是“張行簡喜歡沈青梧”。

沈青梧立在雪白與金黃交映的蘆葦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再次艱難地俯身,將已經被她摔暈過去的長林重新背起來。

她背著這個人出蘆葦蕩,艱難地在雪白月光下長行。

她模糊地朝著城鎮的方向走,腦中時不時浮現些隻言片語。

凶手說:“博帥會告訴你一切。”

凶手又道:“你離他這麼遠,你的同心蠱會害死他。”

長林倒在血泊中,喃喃自語:“他喜歡你喜歡瘋了。”

長林還說:“他想娶你。”

那麼——

喜歡瘋了是什麼樣的喜歡?

想娶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近日種種跡象——

自山崖追擊後,張行簡對她百依百順,對她嗬護有加。她在他這裡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體驗,他用“欲”來解釋一切。

沈青梧就那麼信了。

她是傻子吧。

在張行簡眼中,她就是那類愚蠢得無邊無際的人吧?

他不喜歡時,將她拋之腦後,百般詭計要與她撇清乾係;他喜歡時,就要布下兜天密網,就要使儘手段,將她困於身邊。

他說這是欲。

但是用愛來解釋,確實更正常些——

她就說嘛,那種清風朗月、無情無心的人,怎麼會有“欲”這種尋常人才會有的煩惱。

她就說,他口口聲聲說是欲,但是送漂亮衣物,逗她笑,擁她抱她,與她談心,和她一起讀書寫字,連下棋也願意找她……這些行徑,和“欲”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是手段罷了。

是想求娶她的手段,是想困住她的手段,是想讓世間萬物都順應他的手段。

可是憑什麼呢?

可是憑什麼呢!

她對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因為他隻是她的獵物;可是世間從沒有獵物想求娶獵人的道理,可是情啊愛啊這種東西,難道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她對他,那麼、那麼、那麼的……心生向往!

在她不擇手段要擁有他的這段時間,在每日每夜的親吻相擁中,在她聽不懂他種種暗示的時候,張行簡都在想些什麼呢?

“沈將軍!”

奔馬與馬上騎士們的呼喊,讓低頭緩行的沈青梧抬起頭。

皎潔明月下,一眾衛士們騎馬而來,向她和長林奔來。

他們是張行簡的死士,張行簡曾帶著她一一認過人臉。

沈青梧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張行簡就開始喜歡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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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士們奔下馬,驚愕地向一身血的沈青梧和長林跑來。

沈青梧一身青白色的衣裙早被血弄得臟亂,抬起來的臉上,血跡也有那麼斑駁幾點。而被沈青梧攙扶著的長林,更是氣息微弱,靠近都幾乎感覺不到呼吸。

衛士們:“沈將軍,你們怎麼弄得這麼狼狽?追到凶手了嗎?凶手人呢……”

沈青梧閉一下眼,再次睜開。

她示意他們來扶長林:“他快死了,你們帶他回去,讓張月鹿救他。”

沈青梧又語氣冷漠:“借我一匹馬。”

她沒有說她遭遇了什麼,沒告訴他們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說凶手已死,不說自己殺了多少人。長林的生死讓他們更掛念,畢竟郎君囑咐過他們,到了關鍵時候,己方的性命更重要。

沈青梧騎上一匹馬。

她調轉馬頭要走,一個騎士急忙拉住韁繩製止她:“沈將軍,你去哪裡?你不能亂走……我們郎君、郎君……不能沒有你!”

這個騎士語氣急促,說的分明是“同心蠱”之事。

沈青梧從中卻聽出了幾分情愛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聲:“下‘同心蠱’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們郎君,放手。”

騎士們怔愣後,齊齊退後讓步,見那渾身浴血、精疲力儘的沈二娘子騎上馬,迎著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長坡上,塵土飛揚,很快掩沒了女子身形。

待他們已經看不見沈青梧行跡了,他們才反應過來:沈青梧受了重傷,他們應該跟著沈青梧去救人。

隻是……沈將軍那麼威武英勇,讓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都信任沈青梧,都與沈青梧打過架。他們認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來救郎君;他們則要先帶著長林回去,先救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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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單槍匹馬直闖一處秘密營地。

那凶手臨死前,被她逼迫著,說出了苗疆小娘子被關押之地。

凶手威脅她莫要擅自行動,莫要壞了博帥計劃。還說營地中另有人馬,沒有人引路,沈青梧彆想找到人。

那又怎樣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騎馬入深林,在一片濃鬱霧氣中深入敵人的包圍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滾、爬、打,從上天到入地,從騎馬飛躍山地到沿著長樹跳縱殺人……

即使身受重傷,即使在打鬥中傷勢越來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懼。

她深入這片地方,隻是為了找出被關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個“同心蠱”,就是個錯誤。

她早就應該解了。

可是她之前問過,長林他們卻沒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沒關係,他們不找,她來找。讓她來找到這個被無辜牽連的苗疆小娘子,讓她帶走這個娘子,讓苗疆小娘子解開蠱,讓張行簡和她的牽絆被砍斷。

讓她可以從容離開,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懼打鬥。

整個深入密林救人的過程,她腦海中,想的都是自己這樁可笑的情愛故事。

她開始怨恨張行簡。

她不明白他憑什麼說喜歡,憑什麼喜歡她這種一點優點都沒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腦海中,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轟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帶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聽到張行簡喚她。她回過頭,向雨中看去。

那個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記憶中千好萬好,桃花眼望著她,像是望著他真心心愛的人,像是和彆人不一樣,像是對她有那麼幾分心意。

“哐——”

馬被絆倒,沈青梧從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來,一刀將撲來的敵人從脖頸紮進去。她從下方仰著臉,熱血向她臉上澆來,敵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經將這個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處地方。

熱血濺到她臉上時,她想到的是張行簡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個好看至極的郎君說:“沈二娘子,你發的誓,到底是口上輕輕幾個字。口上誓言,當不得真,我也不信。”

他說當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認真——

“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裡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複,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誰想下地獄呢?

誰想下地獄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歡的。

張月鹿是不應該喜歡她,更不應該想娶她。

他們之間的賬,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過分地喜歡她、還妄圖求娶,她便要與他算這筆賬。

“噗——”

血刀子刺進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頭暈眼花,已不知道她在這一夜殺了多少人了。

細細弱弱的帶著哭腔的小娘子聲音將沈青梧從麻木中喚出:“娘、娘子……我在這裡。”

沈青梧低頭,用手背去擦自己臉上的血。

她擦不乾淨,越擦血越多。

她最終放棄,循著聲音去找人。她從一個樹樁下,找到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年少小娘子。她解開繩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撲過來,抱住她脖頸。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認識你們,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

“嗚嗚嗚,嚇死我了……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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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意識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憑著意誌,讓苗疆小娘子隨她一起上了馬。

她坐在前方禦馬,往回來的方向找路。她其實已經找不到路,滿目的樹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結蜿蜒成蔥鬱藤蔓,將她困於其中。

但是老馬識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離她,與她共乘一騎,抱著她的腰不撒手。

也許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許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嶺丟棄她,苗疆小娘子抽噎著說好話哄騙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厲害了。可惜你是女兒郎,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許纏著你非嫁不可的。”

“沈娘子,不如你跟著我回苗疆吧?你這麼漂亮,又這麼能打,我們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歡你的!那個‘同心蠱’,你再不必用了。”

“你讓我解‘同心蠱’?嗚嗚,我解不了,我早說過那個蠱很厲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煉成的,要解蠱的話遠遠麻煩得多……不如你與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們徐徐圖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強壓製一點點蠱,隻能一點點……但我真的解不了。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生氣了?你、你彆丟下我啊。”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雲霧在天上流動,皓月時而被擋住,縱馬揚塵。這浩渺人間,漫漫紅塵,讓人如此傷心。

沈青梧馬禦得越來越快,她握著韁繩高喝:“駕——”

苗疆小娘子嚇得更加抱緊她:“彆丟下我——”

沈青梧聽不到那些聲音,耳邊隻有風聲,隻有凶手的笑聲、長林的呢喃聲、往年的秋雨漫漫無邊。各種淩亂的聲音在她腦海中混雜,越來越大,越來越混亂。

在一片混亂中,有一道清潤的聲音掠了進來:“梧桐。”

沈青梧握著馬韁的手顫了一顫。

那聲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睜開眼,抬起頭。

皓月之下,燈火寥寥。原來一路疾行,馬兒已經將她帶回了這麼近的距離。

她看到廣袤的平原上,衣袍飛揚的清俊郎君騎著馬,向她行來。

他應當受了“同心蠱”的傷。

沈青梧端坐馬上,冷漠又冷靜地看著這個騎馬越來越近的郎君——

張行簡麵容如雪,毫無血色,他頸間動脈繃得厲害,握著韁繩的手也因用力而發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潤,質如朗月。

他確實如他早就說過的那樣,極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蠱”一定發作了,但是他除了麵色蒼白、眸子愈發漆黑,其他什麼都看不出來。他也許已經吐過血,也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連動都動不了……

然而出現在沈青梧麵前的張行簡,絲毫看不出他有不適。

苗疆小娘子從沈青梧背後偷偷探出頭,小聲震驚:“他沒疼暈嗎?他還是人嗎?”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

他哪裡是人呢?

為了一個目的,忍到這種極致的郎君,有什麼會成功不了的?

憑什麼?

沈青梧頭痛身痛。

她從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跟長林一樣快要死了。

她從馬上跌下,並沒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驚的目光中,那個郎君從馬上飛下,將沈青梧抱入了懷中。

沈青梧閉著的睫毛輕輕顫了一顫。

她跪在地上,被張行簡完全地抱入懷中。她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像月光一樣。她累得連眼睛都不想睜開,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帶回了苗疆小娘子,不會讓他因為遠離她而死,她仁至義儘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

碧綠平原,白鷺飛天。

發絲纏在臉頰上,沈青梧跪在張行簡懷中,一點點低下頭。

漫天白羽紛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張行簡抱緊她,用手輕輕拂開她麵上的發絲。他摸到她臉頰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馬上動也不敢動,看著張行簡輕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這樣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將沈青梧當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

抱起那個渾身失血的女子的人,隻有那個衣如白雪的風雅郎君。他不嫌棄地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著她。

張行簡心痛得千瘡百孔。

此時此刻,他自己千刀萬剮,也比看到沈青梧傷這麼重強得多。

張行簡啞聲:“……梧桐,彆怕。我來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會兒好不好,我帶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沒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丟下後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見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問題。

但是張行簡的聲音這麼溫柔,懷抱這麼溫暖,她又這麼痛、這麼累……

沈青梧閉上眼。

沈青梧輕聲:“我睡一會兒。”

……睡一會兒,有力氣了,再做接下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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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不知道沈青梧與長林遇到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長林被帶回來後,張行簡一麵囑咐請最厲害的大夫來醫治,一麵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殺死的人。

在長林蘇醒之前,張行簡隻能從這種側麵來了解發生過的事。

而在死士們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張行簡忍著距離過遠造成的傷痛,出城尋找沈青梧。

“同心蠱”有時是有這種好處的。

帶給他萬千痛苦的同時,能讓他大約判斷出她離開的方向。他根據自己全身要裂開一樣的痛苦,可以判斷她的大體方位。吐血連連,身上經脈顫得要斷……張行簡跨上馬背時,渾身濕汗,周身無力,眼前發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蠱”有時是有這種錯覺的。

在見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發冷;在她出現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氣下馬,有力氣將她抱入懷中。

這種前後反差的痛與欣喜,有時是會帶來“愛”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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