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們失落,本以為回來的會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宰相,沒想到回來了一個病秧子。
朝臣們紛紛去張家拜訪,隔著簾子與屏風,他們看到一個少女依偎在榻邊,為張相紮針。而張相披著氅衣昏昏而睡,瘦削單薄,如一縷蒼白月光。
眾臣聽說,詭計多端的女將軍沈青梧給張相下了蠱,讓張相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求生艱難,隻能用藥和針養著,卻治不了根。
臣子們發愁。
難道就要這麼看著帝姬分裂大周,而坐視不管呢?
難道就要看著少帝胡作非為,他們上個折子委婉提建議,都要被押入大牢,狠狠打一頓嗎?
張相的病,到底何時才能好全呢?
抱著這種期待,張家被人不斷地送良藥,送神醫,還送了些神神叨叨的巫師。
苗疆小娘子在張宅叉著腰罵街,罵聲劈裡啪啦,卻如唱歌般婉轉動聽:“什麼巫師?都是假的!我們苗疆解不了的蠱,我不信他們解得了。”
這位小娘子轉頭又發愁地與張行簡抱怨:“你快讓你夫人回來吧,你們夫妻快點去我們苗疆吧。我已經跟我阿爹阿娘認錯啦,他們在想辦法解蠱啦——但是,你們夫妻人不到,我阿爹阿娘也不能隔空給你們解蠱啊。”
她眼珠轉動,發愁死了:“母蠱不到,子蠱怎麼可能出?你夫人根本不顧你死活嘛。”
張行簡睡在帳中,聽她抱怨連連,並不出聲。
從益州回來,他變得沉默很多。
也許是一直在養病吧。
張文璧都幾乎沒見過這個弟弟了。
博容回來,被關押起來。旁人不知其身份,張文璧豈會認不出自己的兄長?
她見衛士們將博容關入家中牢房,用鐵鏈困住門窗。不見天日的房間中,關著她的兄長。
張文璧驚愕震怒,要見張行簡,問他是什麼意思,怎麼敢這麼對兄長?
可是張行簡不見她。
張行簡的衛士們守在月洞門前,都不許張文璧進入張行簡的院落。
他們全都效忠張行簡:“抱歉,二娘子。我們郎君病著,不是重要的事,他都不接見。”
張文璧想反問兄長哪裡不重要了,但是她不敢叫破張容的身份,隻能壓下火。
張文璧每日去張容被關押的地方轉悠。她見不到兄長,也見不到弟弟,她開始日日恐慌,總覺得有什麼事,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發生了。
張月鹿不再是那個順她意的郎了。
在這樣的時候,初夏時期,長林從南下東躲西藏,回到了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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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璧又一次地在關押張容的院落前徘徊,與那些衛士爭執,想見張容一麵。
張文璧聽到後麵侍女驚慌的請安:“、郎來了。”
張文璧回頭,看到了她許久未見的弟弟。
她吃了一驚。
林木蔥鬱,廊下藤蔓交錯,重重花葉下,日光白斑落在廊道上,張行簡與長林一前一後,從陰翳與光華交錯的地方穿梭而來。
張行簡穿著極為寬大的古青色文士袍,木簪束發,清古十分。
走動間袍袖大揚,日光落在他麵上,讓他看起來清拔修長,俊逸萬分。
但是隨著他走近,張文璧便發現弟弟瘦了很多,蒼白了很多,零落了很多——莫非朝野間那個傳聞是真的,弟弟真的被人下了蠱,真的病得下不了床?
既然下不了床……怎麼今日就下了?
而且,他麵色清淡,唇微微抿著。
對於一個性情極好的人來說,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張文璧輕而易舉地看出張行簡在忍怒。
什麼樣的事,會讓這個弟弟發火?
張文璧喚他:“張月鹿。”
張行簡看到了張文璧。
他身後的長林倉促地向張文璧行禮,張行簡對張文璧頷首一下當做行禮,一言不發地擦肩而過,並未停步。
張文璧看到衛士們打開了院落門,張行簡進入了關押兄長的屋子裡,門重新關上。
張文璧怔怔然,悵然若失地坐下。
長林沒有跟進去,長林安慰她:“二娘子莫要多心。郎君是有重要的事情與博帥談,才顧不上理會二娘子……”
張文璧抬頭,問:“兄長……博帥,是否與郎吵架了?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事?我不能知道?”
長林默半晌。
長林想到查到的那些證據……那些把張行簡氣吐血的證據。
長林低聲:“娘子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娘子隻要知道,郎君是一心為張家的。”
張文璧不傻。
張文璧坐在廊下,跌了下去。夏日日光明明灼燙,她周身在開始發冷。
長林的意思,難道是說,張容要毀了他們家嗎?
她的兄長……她少時向往仰望的人,不知為何變成了另一人的人,要毀了他們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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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容被關押的地方,是一個空間極小的書房。
門砰然推開,張行簡與日光一同躍入。
博容抬目間,門重新關上,張行簡手中的卷宗紙張,如羽鶴般,轟然向博容砸來。
張行簡震怒:“你與孔業聯手,與少帝聯手,對付帝姬……是你造成今日的結局!”
所有證據終於查出來了——
博老那裡的信件字跡,即使博容模仿得十分好,但是博老是左撇子,那些信的字跡卻不是。
這些年,和孔業聯手的人,從來不是被無辜犧牲的博老,而是藏在暗處的博容。
張行簡從朝廷走入民間,孔業要除掉張行簡,博容出了一份力,博容提供了張行簡的動向。博容還讓沈青梧過去,看能否讓沈青梧配合自己。
博容當然不是要殺張行簡,但博容是要阻礙張行簡的計劃,阻礙帝姬歸朝時間,阻礙張行簡歸朝時間。
連張行簡與沈青梧的情意,都被博容算了進去。
什麼騎士什麼博老什麼死了太多的人……都是博容為了阻止張行簡回朝的手段罷了。
而博容的目的,就是要分裂南北,要帝姬和少帝分心。
張行簡看著坐在角落裡的那個男人,控製著自己的脾氣:“孔業那裡也搜出了信件,也是不一樣的字跡。我真是小看了兄長,不知道兄長會的字跡這麼多。難怪你能當太傅,難怪你少時那麼光彩奪目!
“你與孔業合作,幫著少帝迫害帝姬……帝姬恐怕不知道,逼迫她的人,一直在她身邊吧?
“我趕回東京,和少帝談條件,給出誠意,要阻止戰爭……眼看就要成功,你便破釜沉舟,讓帝姬遇害,點燃將士的怒火。
“十萬益州軍!成了你分裂大周的工具!”
博容淡淡看著張行簡。
博容溫和:“還有呢?”
張行簡目不轉睛:“我還查到了你父母身死的真相。他們不是被人殺死的,他們是自儘!一個衛士東躲西藏裝瘋賣傻多年,還被你關起來,但是長林找到了那個人,將那個人帶了回來。
“張容,你早就知道你父母身死的真相了,你早就知道你被愚弄了。”
博容垂目淡笑。
張行簡:“我思來想去,終於明白——你恨少帝,也恨帝姬。你對帝姬的感情更複雜,你想她死,所以你殺害她;你又不希望她死,所以你從我身邊搶走了沈青梧,讓沈青梧去保護帝姬。
“你在給帝姬鋪路是麼?
“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天下黎民都不被你放在眼中,你要少帝身敗名裂,你知道少帝治理國家會治理成什麼樣,你要扶帝姬登位……滿天下人,沒有人以為帝姬能走到那一步!
“隻有你在幫她,用自毀的方式幫她。”
博容不語。
張行簡雙目泛紅:“難道天龍二十年,你遇到沈青梧開始,就開始算計她了嗎?從那時開始,梧桐……沈青梧,就是你的工具了嗎?”
博容垂下眼,淡淡笑了一笑。
他說:“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張月鹿,你能如何破我的局呢——
“風起於青萍之末,一切都來不及了。”
張行簡定定看著他。
張行簡緩緩說:“你這麼做,帝姬依然會恨你。”
博容微笑。
博容靠著牆而坐,日光投在他身前寸,但他本人完全掩入了黑暗中。
博容道:“我不在乎。”
他閉上了眼。
這世間,他算到了極致,已經疲累萬分。每一次閉上眼,都想昏昏而眠。
每一次重新睜開眼,都覺得累。
什麼情啊愛啊誓言啊仇恨啊……都隨風飄去吧。
他還活著,是為了看一出結局。
博容坐在黑暗中,看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張月鹿,你是很聰明的人。我像你這麼大時,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了,什麼都是你的了。要給家族名譽,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要天下走向什麼樣的局勢……接下來下棋的那個人,是你了。
“我很抱歉將這出亂局交給你,我沒什麼要求,讓我看看這出戲的結局便是。
“帝姬是生是死,這個國家會迎來什麼樣的未來……我隻想看到結局。看到結局,我不用你們做什麼,便會赴死的。
“我活這麼一遭,不想什麼都留下不了。是好是壞,我總想看一眼,才能去……陪我父母。才能下地獄,與大家團聚。才能看著他們,告訴他們——我這漫長的一生,終於結束了。
“我想問一問他們——是否滿意。”
博容看著張行簡:“月亮,我真羨慕你。”
——你有大把的機會。
而黃昏天暗,太陽要永遠落下地平線了。
懸掛於天的,應該是包容一切寬容一切的月亮。
眼中無法蒙沙的太陽,要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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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望著博容:“世人總說沈青梧是瘋子,你才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博容反問:“誰不是瘋子呢?你不是嗎?”
博容傾身,含笑問:“張月鹿,敢不敢瘋一場呢?贏了得到一切,輸了失去一切。人生如戰場,情愛亦如戰,你還敢入場嗎?”
張行簡立在書宅中,垂目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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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二十五年除夕。
天上悶雷不住。
黃昏之時,張行簡扶著牆,慢慢回府。
天上悶雷每炸一聲,張行簡臉色就白一分。
長林見他虛弱至極,心痛無比:自益州回來,郎君就害怕了落雷聲,得了心病。
那雷聲有什麼可怕的?
可怕的是讓郎君患病的混蛋。
長林心裡將那個混蛋罵來罵去,暗恨自己心軟,當時還覺得那人嫁給郎君也不錯。那人卻是死也不嫁郎君,還把郎君害成這樣。
“郎。”
清婉女聲顫顫。
在府門口停步的張行簡回身,看到黃昏暗光下的沈青葉與秋君。
沈青葉向他屈膝行禮。
少帝要迎她當皇後,沈家逼迫她,她求助無門。再等下去,就來不及了。
沈青葉輕聲:“郎,能否請你助我一件事……請你娶我,我有一計劃,想逃離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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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之地,沈青梧趔趄回來,得到李令歌召見。
沈青梧受了不少傷,失了許多血。她昏昏沉沉,回來隻想睡大覺。
李令歌說:“你可知江湖有一殺手組織,秦月夜?他們說,願意歸順我,隻要我幫他們從東京救人……阿無,你願不願意去東京一趟,幫我策反張行簡?”:,,.,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