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大帝頷首,眼睛一眯,眼角多出幾道褶子,“我知道你此行目的,走吧,我與你同行。”
見對方轉身,陳嶺立刻亦步亦趨的跟上。
德牧抬腳意圖跟上,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去路,任它如何抓撓都沒用。
北方鬼王自知沒有跟隨的資格,安靜的站在原地目送。
當他目光掃過青年手腕上那若隱若現的紅繩時,笑著感歎:“咱們的萬年老光棍總算是找到人要咯。”
德牧扭頭衝他呲牙,二話不說撲上去,直接把北方鬼王最愛的袍子撕咬了個稀巴爛。
有了酆都大帝接引,不過眨眼就到了羅豐山頂。
這地方四周冰寒,卻一點不冷,放眼望去便是那座繁華的鬼城和四周綿延巍峨的山脈。
陳嶺安靜地跟在後麵,平靜的心跳不知何時變得急促,他連忙閉眼做了個深呼吸。
“緊張?”酆都大帝低沉渾厚的聲音傳來。
陳嶺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一點。”
他舔了舔嘴唇,低聲問道:“他的傷勢怎麼樣了?”
“肉|體上的傷不算什麼。”酆都大帝道,“要緊的是聚集在他體內的陰邪之氣。”
陳嶺抿了抿嘴,按捺下心頭的擔憂:“能拔除或者壓製嗎?”
酆都大帝意味不明投去一個眼神:“那得看你。”
陳嶺愣怔:“看我?”
酆都大帝:“你可知他為什麼會留在陽間庇佑江家?”
陳嶺老實的搖頭。
“他生來就渾身帶煞,戾氣深重,若不是東嶽大帝悉心引導,隻怕早已入魔。”酆都大帝抹了把絡腮胡,眯著眼回憶道,“大概是他生來就非人形,對旁人的七情六欲和性命安危態度冷淡,沒有同理心,更加沒有慈悲心腸……”
沒有慈悲心的人,何以渡蒼生?
為此,東嶽大帝親自把江域帶去人間,挑了一戶善良的農戶寄樣,希望他能切實的體味到世間冷暖。
那家農戶,正是江盛行的先祖。
農戶接受了“仙人”所托,把江域當成兒子一樣對待,駕鶴西去後,也不知江域是真的感念“養父母”的恩情,還是覺得人世乏味,便選擇了與農戶夫妻倆一起安葬。
但因自己並非真的江家人,他不願入祖墳,便讓農戶的後人另外為自己擇了一處安葬。
他長眠於地下,清醒時便起來看一看,走一走,感受市井生活。
說到這兒,酆都大帝笑了一下:“大概是世間百態當真令他動容動心,一次醒來,恰逢東嶽大帝生辰,父子倆見麵……對了,你或許不知道,東嶽大帝將江域收為了義子。兩人談話時,不知怎麼說起了婚配的事……”
陳嶺心頭咯噔一下,不會是什麼狗血說親橋段吧。
果然,酆都大帝摸著絡腮胡道:“那小子雖然性格沉穩,但到底是個年輕人,竟然主動問起了自己的姻緣。”
陳嶺默了默,問道:“請問一下,那大概是多少年前?”
酆都大帝仰頭思索幾秒,“二百三十六年前的三月二十八,農曆。”
陳嶺:“……”
沒想到啊,老祖宗盼他這個未婚夫居然盼了兩百二多年!
酆都大帝像是看出青年的想法,笑著道:“那小子就是個悶騷。”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北陰大帝居然也能說出這麼接地氣的話,陳嶺不自覺間少了些拘謹,認同道:“是有點。”
酆都大帝接著說:“東嶽大帝替他算了一卦,說是機緣未到,讓他等。”
他眼睛笑成了一條縫,用揶揄的口吻道:“你猜他怎麼說?”
陳嶺想了想,“他說要等到什麼時候?”
“還真是。”酆都大帝笑著搖頭道,“我當時恰好有事稟告大帝,正好瞧見那小子明明心裡很急,卻非要佯裝淡定的模樣,哎喲,彆提了,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陳嶺看著眉飛色舞的酆都大帝,心情略複雜,總覺得大帝跟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嘮家常了。
他跟著笑了笑下,問:“然後呢?”
“然後啊,東嶽大帝就說……”酆都大帝側臉看向陳嶺,笑得意味深長,“他出現的時候你自然知曉。”
陳嶺想起自己初次去江家看祖墳,也就是那時候,江域就知道自己紅線另一頭的人是他了吧。
“嘖,你臉紅什麼。”酆都大帝抬手拍拍陳嶺的肩,語氣隨意,“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需要就跟叔叔說,彆客氣。”
江域那張嘴比蚌殼還緊,要等他叫自己一聲叔叔,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可他這未婚夫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個乖巧懂事會哄人的。
陳嶺臉上發熱,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況就跟見丈母娘差不多,臉上的熱度更高了,乖順道:“謝謝叔叔。”
酆都大帝臉上笑開了花,“自從跟你在一起後,那小子雖然嘴上不說,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和情緒與之前不同了。”
他身材高壯,得低頭才能夠到陳嶺的耳朵:“悄悄跟你說,上次他因你受傷而戾氣翻湧,被我差人強押著回來抄經平息戾氣……嘖,我認識他這麼些年,頭一次看他抄得那麼認真。”
陳嶺不明所以。
酆都大帝點明:“煞氣太重會傷害到你,所以他才竭力的去壓製自己。所以我才說,無論這次他想要拔除還是壓製體內的陰邪之氣,都要看你。”
話音一落,他臉上柔和豪爽的表情驟然減淡。
陳嶺的情緒變化沒那麼快,等注意到的時候,腳下由白玉鋪成的石板路早已消失,變成了猩紅色的土壤。
酆都大帝帶著他踏上那片泥土,瞬間,陳嶺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
那味道瘋狂的刺激著他的嗅覺,令人作嘔。
酆都大帝與之前判若兩人,抬手一指,冷聲道:“那便是血海,地獄血河彙聚而成的血海,這裡麵的每一滴血,都承載著數不清的怨氣和恨意。”
陳嶺的心緊了緊,像針紮似的刺痛了一下。
他忽然懂了,江域為什麼總是喜歡把臉埋在自己頸項用力的呼吸、嗅聞。
因為他是昱和山靈氣的彙聚,因為他的身上,帶著萬千生命的氣息。
於死亡的深淵而言,那樣的氣息宛如投入寒冬的溫暖陽光。
陳嶺的手指蜷縮起來,他望向前方一望無際的血海,心裡並沒有因為那廣闊無垠的麵積而壓抑或者恐懼,隻有急切和高興。
他想,等見到江域,一定要用力抱一抱他。
血海在血色泥土的邊緣,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像是被大火燒滾了,不停地往上冒著泡,如果仔細便能發現,水中時不時會浮現出一些人臉——
是深重戾氣化成的人形。
他們張著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眨眼就不見了。
酆都大帝將人送到血海邊上,掌心落在陳嶺的肩頭,將人微微往前一推:“去吧。”
眼前隻有讓人壓抑的暗紅色,沒有路,陳嶺正想回頭詢問,腳下忽然震動,一條木板鋪成的沒有儘頭的橋憑空架起,懸在血海之上。
陳嶺沒有絲毫猶豫,抬腳踩了上去。
木橋很穩,卻耐不住下方不斷從粘稠液體中起伏的東西。
戾氣、鬼氣,甚至是怨氣所化的“人”聞到生人的氣息,都像是瘋了一樣,瘋狂的由下方伸出手來,一個個血色的掌印拍打在木橋上。
為了不驚擾地府的鬼魂和陰差,陳嶺身上沒有攜帶任何驅鬼煞的符紙和法器,麵對數不清的想要將他拉下去的邪祟,他隻能采取保守的方式躲避。
木橋窄小,陳嶺的躲閃空間有限,一個不慎就被一隻沾著血的青白鬼手給抓住。
就在他想要咬破手指驅趕的時候,自己手腕上時而顯現的紅聲突然光芒大漲,帶著一股熱燙之感。
血手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大火灼燒了個透徹,頃刻間焦黑潰散,化為黑色的灰塵落回到血海中。
陳嶺低頭摸了摸姻緣線,繼續往前走。
血海是無邊的,獨自一人走在上麵總令人有種自己很渺小的感覺。陳嶺沒有去計算自己到底走了多遠,多久,他隻知道,他要見的人正在等著他。
木板小橋隨著他的步伐往前延伸,而那些如同饑餓野狼一般,急躁地想要將木橋上的生人拽下去的邪祟們,再沒有輕舉妄動。
他們隨著陳嶺的運動軌跡一起移動,虎視眈眈,卻不敢再肆意進攻,不甘放棄的目光中,透露著濃烈的害怕。
陳嶺抬頭看天,血海的天是灰紅色的,很暗淡。
他低頭垂了垂腿,正欲抬腳繼續走,意外發現木橋突然停止了延伸。
而路的儘頭,一名長發男子背對著自己浸泡在血海中。
陳嶺跑了起來,鞋底踏過木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終於,他停在儘頭處,伸出一隻手想去觸碰水裡的人。
“江域。”他咬了下嘴唇,想要抑製內心的激動,“我來接你回家了。”
江域像是沒有知覺,他的睫毛動了下,一顆血珠滾落下來,滴入血水中。因為他本就不是活人,不需要去刻意呼吸,此時的他與其說是人,更像是一具冰冷的雕像。
陳嶺努力伸長胳膊,終於碰到了對方濡濕的發頂,他的頭發很長,順著冷白的後背滑下去,分散漂浮在血裡。
“江域。”他又輕輕喊了一聲,“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江域睜開眼,瞳孔中一片空茫,陳嶺愣了下,眼下這幅情景與江域在屏山將陰邪之氣歸入體內時一模一樣。
陳嶺知道,現在的他應該對外界沒有反應,之前通過姻緣線替他驅趕邪祟,大概是潛意識下做出的動作。
陳嶺衝著男人冷漠的臉一笑:“你不跟我說話,那我跟你說吧。”
他低頭看了眼身下的木橋,皺了皺眉頭:“再往前一點就好了……”
江域的眼瞳動了下,手臂劃過水麵身體往陳嶺的方向靠近了。
陳嶺驚訝的睜大眼睛,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頭頂:“真乖。”
江域一動不動,黑色脈絡自水下的身體一路蔓延上來,分布在麵頰上。陳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臉,感受著對方冰冷的體溫,他蹙眉道:“疼嗎?”
毫無意外的,不會有回應。
陳嶺歎了口氣,用手臂環住膝蓋坐下來,他想了想,毫不嫌棄的脫掉鞋子和襪子,挽起褲腿,把腳和小腿放入血海中。
粘稠的液體包裹住他的皮膚,帶著淺淺的溫度。
他看了眼圍繞在四周卻不敢靠近的邪祟,輕聲一笑,俯身湊上去親了下江域的臉:“我老公真厲害,有你在他們都不敢過來。”
江域垂下眼,過了會兒又將眼睛給閉上。
陳嶺坐在木橋上,小腿晃動,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男人的臉上。
目光的觸及遠遠不夠緩解自己的思念,陳嶺伸出一根手指,指腹從男人的眉心開始往下,經過眉心和鼻梁,停在下方柔軟的唇峰上。
往下一按,再鬆開,淡色的嘴唇多了幾分漂亮的血色,讓木頭人多幾分人氣兒。
陳嶺愛上了這樣的惡作劇。
用雙手捧住男人的臉,往中間擠壓,揉搓。
這些從前礙於對方太清冷而不敢輕易嘗試的事情,在今天一次做了個夠。看著那因為自己手裡的動作而嘟起的嘴唇,陳嶺一個沒忍住,哈哈笑起來。
他想,要是每天都能這麼折騰老祖宗,讓他在血海待上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
幽冥界沒有白天黑夜,無論早晚天空都是灰色的。
血海也是如此。
陳嶺玩了會兒江域,估摸著時間應該過去很久了,可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餓,大概是以生人的姿態進入幽冥,他的時間仿佛停在了踏入地府大門的那一刻,肚子不餓,口也不渴。
這樣也好,他可不想為了找吃的喝的再去走一遍木橋。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江域雖然一直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對外界的反應卻比之前多了幾分。
譬如當陳嶺叫他的名字的時候,他會輕微的偏下頭,當陳嶺起身活動的時候,大概是怕青年要走,他會突然從血水中伸出手,抓住他的褲腳。
陳嶺拿他沒辦法,有時候累了乏了,就原地換個坐姿,好讓自己與對方始終保持在一定距離內。
“等你醒來我們去爬山吧。”陳嶺用手指替男人梳理著長長的頭發,抱怨道,“陪你窩在血海這麼久,我骨頭都快生鏽了,我們到時候去好好活動活動。”
江域偏了下頭,薄唇抿著。
這些日子以來,他體內的陰邪氣似乎被壓製住了幾分,那些時而浮現的黑色脈絡再沒有出現過。
陳嶺放下一束頭發,又拿起另外一束,低聲說:“我們可以帶些三明治和水果上去,鋪上一張野餐布,在旁邊放上一個帳篷。等到天亮,可以在山頂看第一道日出。”
長時間對著一個沒有反應的木頭說話,總歸會有些氣悶。
陳嶺用力推了把江域的後腦勺,惡狠狠地說道:“你最近總是氣我,等到時候爬山你背我上去,作為懲罰。”
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替男人打理頭發,時間過得很快。
體內的生物鐘到了點,陳嶺抻了個懶腰,張嘴打了個哈欠,捏在手裡的濕發從掌心滑落,回到了水中。
他蜷縮起腿,臉朝著江域的方向呆呆的看著。
睡意上湧,眼前漸漸變得模糊。
陳嶺沒有發現,已經落回水裡的長發,沿著木橋底部的支撐爬上了木橋,輕輕繞上了他的腳踝。
睡意終於擊垮了意誌,青年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長,很舒服,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因為身下的木橋太硬,或者因為擔心自己翻身掉進血海而不敢睡沉。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嵌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熟悉的安全感回歸了身體,讓他的睡夢變得深沉,香甜。
隱約間,耳朵被什麼給碰了下,濕漉漉的,帶著些許溫度。
陳嶺困頓,不想睜眼,可是潛意識裡的警惕卻在尖叫著告訴他,你身處幽冥血海,四周危機四伏。
心頭重重一跳,他猛地掀開眼簾,對上一雙瞳色淺淡,帶著溫柔的笑意的眼眸。
陳嶺覺得自己的心臟一定出了問題,在停滯一秒後,突然瘋狂跳動起來。
他腦子裡一團亂,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隻是呆呆的望著眼前的人,怕是幻覺,也怕是還身在夢中。
江域緊緊抱住他,低頭貼上去,曖昧的舔|弄下方的唇瓣,提醒著對方這不是夢,是現實。
陳嶺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麼激烈的親吻,他感覺自己的神誌,思維全都被攪亂了,他用力抱住江域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後救命的浮木,在兩人的唇齒間,哽咽道:“你醒了嗎?”
江域停下親吻,親昵的用鼻尖去蹭陳嶺的臉,輕聲說:“醒了。”
他低聲的笑著,從胸膛傳來的震動,讓陳嶺有些莫名的害羞,他舍不得放手,再次緊緊抱住對方的脖子,體會熟悉的體溫。
男人的身上沾染著血水,他卻一點不覺得難聞。
從某種意義上,他甚至感激這一切。
江域的手憐惜地撫摸著青年的後背,低頭親吻他的鬢角,溫聲說:“寶貝,帶我回家吧。”
陳嶺抬起頭,仰頭親吻對方的嘴唇,笑彎了眼睛。
他說:“好,我們回家。”,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