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春之時,春日的陽光正是最舒適的時候,明亮而不刺眼,溫暖而不火熱。
庭院中,一名黑發青年坐在爬滿了碧綠蔓藤的長廊一端的石亭中。茂密藤葉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清澈的流水從旁邊的假山上流淌下來,墜入池水中,伴隨著叮咚的落水聲,帶來細細涼爽的水汽。
青年的容貌雖偏硬朗了些,但是他溫和的神色中和了麵容上的硬朗,看起來給人一種溫厚的感覺。
翻動手中的書頁,他專注地看著手中厚實的書籍,仿佛整個人都已經沉浸在書本之中。
一把七弦琴放在他的腳邊,他麵色寧靜,舒展開的眉眼帶著放鬆的痕跡。
啪嗒啪嗒。
突然響起的馬蹄聲打破了此處的寧靜。
但是黑發青年並沒有因此露出不快的神色,而是抬頭向前方看去,眼底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小跑進來,到了庭院入口處,放緩速度而後緩緩停下腳步。
飄動的柳枝之下,馬背上的少年翻身而下,身姿輕盈。
在他落下時,那淡金色的發絲就在空中輕輕飛揚而起,陽光跳躍在其中。
他的動作輕盈得仿佛是他的後背上有著一雙無形的精靈的翅膀。
落地後的少年仰起頭,細碎金發散落在線條柔和的頰邊。他穿著簡單利落的無袖短袍勁裝,翻身下馬時飛揚而起的單側肩短披風輕柔地披落在他的左臂上,邊角金絲線繡的金紋在翻飛中折射出一道微光。
“彌亞。”
黑發青年合上書本,笑著站起身,喊著少年的名字。
還是這幅樣子,一點都沒變。
他笑著想。
其他的祭司都是身穿長袍、服飾繁瑣莊重,儘可能地展示出威嚴莊重的姿態。
唯有這位少祭,哪怕是在特殊的祭祀場合,也從來不穿厚重的長袍,總是一身簡潔的白色短袍,身上的佩飾也極少。
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從來不會像其他年輕的祭司們一樣刻意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而是毫不在意地散發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和活力。
經常有人詬病這位特立獨行的少祭,尤其是那些老古板的祭司們,說他身為少祭卻如此任性妄為,行為舉止和服飾都不夠莊重。
但是無論那些人怎麼說,彌亞依然是我行我素,完全不把那些人的話當回事,也不會因旁人的話而動搖或者改變。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這個少年身上。
“王太子殿下。”
撫摸了一下正在對他撒嬌的駿馬的鬃毛,被叫了名字的彌亞抬頭,目光落在坐在亭邊的帕斯特身上。
彌亞牽著白馬走過來,白馬的身側掛著銀飾白木的弓和箭筒。
這是這位少祭特立獨行的又一證明。
少年的身體雖然略顯纖細,卻並不會讓人覺得柔弱,而是帶著一種柔韌的力量。
當他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時,他射出的利箭能勝過絕大多數戰士手中的利刃。
細碎的淡金色發絲下,一雙宛如融化著天空海洋的湛藍色眼眸清澈得仿佛能映出天空的朵朵白雲。
當著雙眼睛注視著你的時候,你仿佛能從那雙眸中看到一望無際的廣闊海洋。
少年的容貌清秀俊氣,就像是黎明清晨時分沾染著露水的嫩葉,像是春日湖畔初綻枝葉的柳條。
當他向你走來時,就隱隱有一種綠葉般清新的氣息迎麵而來。
“你又去練箭了?”
“不,隻是騎馬晨跑了幾圈。”彌亞說,“你來很久了嗎?”
“還好。”
帕斯特一笑,拿起腳邊的七弦琴,抱在懷中。
“你上次哼的曲子我已經琢磨出來怎麼彈了,幫我聽一聽,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左手按在弦上,他右手撥動琴弦,悅耳的聲音伴隨著清亮的流水聲響起,縈繞在庭院之中。
彌亞在音樂聲中牽著駿馬走到溪水邊,白馬低頭飲水,彌亞在一旁輕輕撫摩著白馬的鬃毛。
偶爾,他會回頭看一眼。
坐在亭角的黑發青年垂著眼,撥動著懷中的七弦琴。
每當這個時候,青年的神色總是特彆的安寧,眉眼間透出隱隱的滿足感。
看來,這位是真的很喜歡彈琴啊。
彌亞忍不住在心裡這麼想著。
而且,說實話,這位王太子在音樂上的造詣還真的挺高。
他哼出的之前那個世界的曲子,王太子隻要聽個幾次,就能將其用七弦琴彈奏出來。當然,因為彈奏樂器的不同,曲調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區彆,但是,就算有所不同,那依然是很美的曲調。
話說回來,雖然時不時有人彈琴給他聽是很好沒錯,但是——
“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不過……”
一曲奏畢,彌亞略感頭疼地說。
“帕斯特殿下,你一過來,那位老將軍又要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了。”
那位老人現在對他是橫豎看不順眼,非說是他帶壞了王太子,故意引誘王太子沉溺享樂之中。
開玩笑,十天半個月彈個琴放鬆一下就叫沉溺享樂?
這位老人家是沒見過什麼叫真正的荒淫無度吧?
老將軍對王太子的嚴厲程度搞得他有時候都忍不住同情這位王太子。
還有,是這位王太子自己每隔十天半個月就非要往他這裡跑,他難道還能攔著對方不讓進?
帕斯特微笑地說:“對於這一點,我很抱歉。但是有大祭司護著你,外公就算再看你不順眼,也拿你沒轍。”
“所以,你這是拿我做擋箭牌?”
“沒辦法,能夠讓我安安靜靜彈一曲的地方,也隻有你這裡。”帕斯特撫摩著懷中的七弦琴,神色溫和地說:“十多天裡能有這麼一會兒也好。”
如果在他的住所,彆說彈完一曲,他隻要伸手碰一下琴弦,立刻就會有許多人勸說他不要耽於享樂,不要沉溺於玩樂之中,要認真、要勤勉地學習、練武,為了成為優秀的王者,為了背負這個國家的未來,為了讓所有人都認同自己。
他沒有一刻的喘息之時。
他的外公從小就嚴厲地教導他,他是王太子,所以他必須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優秀和強大。
尤其是這幾年裡,周圍的人對他的要求越發嚴厲。
因為……‘那個人’的聲名崛起。
想到這裡,帕斯特的眼底滲出幾分複雜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將懷中的七弦琴放下,站起身來。
“今天就到這裡,我先走了。”
“好的,王太子殿下。”彌亞揮揮手,神色隨意地說,“想必這裡你也已經很熟了,我就不送了。”
歪著頭想了一下,他又說:“真忍不住想要彈琴的話,可以過來。”
帕斯特笑著點了下頭。
等走到庭院大門時,他回頭去看,看到彌亞已經隨意地坐在了溪水邊的假山石上,手心捧著一個糖塊,逗弄著白馬。
駿馬湊過來舔他的掌心,他就開心地笑了起來,身上被飛濺的水打濕了也毫不在乎。
少祭這幅模樣若是被那些古板的祭司們看見,肯定又是一頓嘮叨——雖然彌亞根本不會把他們的嘮叨當回事。
額發的影子落在帕斯特掠過一絲羨慕之色的眼底,讓他黑色的瞳越發深暗了下去。
少祭,未來的大祭司。
明明和自己一樣身負重任,被無數人盯著一舉一動,可偏生這個少年能活得那麼率性自我,那麼自由自在,好像不會被任何東西所束縛一樣。
既然都是一樣,為什麼……他卻做不到這樣的自在?
…………
沐浴著上午時分明亮的陽光,帕斯特很快就回到了王宮。
剛進入大殿中,身板筆挺的老將軍就領著數人快步向他走過來,一張臉板得緊緊的。
他本以為外公是因為他又去了海神殿而不滿,心裡歎了口氣,老老實實地站住了等著被訓斥。可是當老人走到他跟前時,他發現老人的臉色非常嚴肅。
其他的人也是看著他,目光中透出幾分凝重,他這才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
老將軍麵色肅然,開口道:“殿下,那位回來了。”
那位?
帕斯特想了想,記起來,那位鎮守北疆的軍團統帥納迪亞是在今日返回王城述職。
“你是說納迪亞將軍?他已經回來了?”
但是,如果隻是納迪亞將軍回王城述職的話,不至於讓外公露出這麼嚴肅的神色。
老人的眼底掠過一道利光,他的目光帶著深深的冷意。
他說:“他這次回王城,將第三王子帶回來了。”
“…………”
帕斯特抬起的手微微一頓。
第三王子,薩爾狄斯。
在最近這兩年裡,這個名字一直頻繁地在他耳邊響起。
兩年前,敵國突然突襲波多雅斯國境,內地大軍救援不及。
在這場緊急而又危險的戰爭之中,一名年僅十六的少年在北疆的戰場上率領騎兵從側翼衝擊,一舉貫穿敵軍軍陣,力挽戰場危局。
少年一戰成名。
那一戰,讓波多雅斯的第三王子薩爾狄斯的名字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之中,為眾人所知。
而那一場令世人矚目的勝利,僅僅隻是一個開端。
在隨後的兩年中,薩爾狄斯征戰沙場,一次又一次痛擊敵人,一次又一次將那些因為他的年齡而輕視他的敵軍武將擊斃於他的馬下。
他曾親率一隊騎兵潛入敵國之中,在斯頓王國的境內殺了一圈,最後在數萬斯頓大軍憤怒地追殺下依然成功突圍回到波多雅斯,令斯頓人舉國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他在一場又一場的勝利中打下了他的赫赫威名。
現在,大陸已皆知其名,波多雅斯民眾更是對此津津樂道。
那個帶著半截漆黑麵具的金發年輕人在戰場上英勇善戰,他的武勇世間難尋,他手中的長-槍飲儘無數人的鮮血。
他如同一簇金色的火焰,灼熱刺眼,將一切敵人燒為灰燼。
他如同一隻剛剛成年的年輕雄獅,所到之處,震懾大地,令人聞而色變。
波多雅斯王國中,一顆名為薩爾狄斯的年輕將星已冉冉升起,萬眾矚目,無人可遮其光芒。
而這一切,成了外公和他身邊的人焦躁的根源。
在一片沉寂中,有一人躬身,低聲對帕斯特說:“王太子殿下,陛下正在接見納迪亞將軍,三王子人已經在外麵了,您最好先去見他。”
帕斯特點了點頭,轉身向大殿外走去。
同一時間,沉穩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一個年輕人走進大殿。
他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之下,一頭金發在陽光中閃耀著明亮的光華。
當帕斯特看見走進來的年輕人時,有了刹那間的失神。
存在於他記憶中的,還是他這位王弟四年前的模樣。
四年前,那個矮了他一截的少年容貌秀美絕倫,如一朵養在溫室中的玫瑰花,又如同一隻金絲柔軟的波斯貓,更如藝術家精心雕琢出的纖細的藝術品,精致而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