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佛破了一個窟窿,天河之水傾瀉而下,碎石似的水滴砸下來,在空中形成層層雨幕,讓人的視野模糊到了極點。
耳邊隻有暴雨衝擊大地的水聲,洶湧波濤拍打海岸的響聲。
天地間都被暴風驟雨充斥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席卷海麵的滔天巨浪傳來的轟鳴聲仿佛是海底深處的怪獸發出的咆哮,讓人從心底裡為之顫栗。
當風暴來臨之時
當大地被黑暗籠罩之時
眾神發怒,降下洪水
巨浪翻湧,天塌地陷
滾滾洪水即將吞噬所有帶著罪孽的人類……
…………
這是在‘海之祈禱’的儀式上所吟唱的,代代相傳的歌謠。
而這首古老歌謠開頭的描述,竟像極了此刻海灣中的這一幕。
海灣祭壇之上,眾多祭司的表現不一,其中一名年邁的老祭司在暴風雨來襲之時就驚呼著‘海神發怒了’跪在石地上,不顧暴雨侵襲,一臉虔誠地祈禱著,向海神祈求憐憫。
當身邊的人因為少祭被鯊魚拖下海發出驚呼聲時,他頓了一頓,猛地抬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老祭司站起身,眯著眼,向海中眺望過去,在確認暴雨中的礁石上已空無一人後,他麵露哀憫之色。
“海神發怒了。”
老祭司再次重複了一邊這句話。
“少祭閣下他實在是……唉……”
他的臉上帶著哀其不幸、恨其不正的表情,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看似無奈地垂下眼。
沒有人看到他垂下眼時隱藏在眼底的笑意。
終於死了。
那個占據著少祭之位的褻瀆者終於死了。
老祭司的眼底閃過一絲憤恨的戾氣。
身為少祭,卻完全沒有虔誠之心。
仗著大祭司的庇護和寵愛,頑劣任性,我行我素。
沒有絲毫體統,毫無身為少祭該有的莊嚴神聖的姿態,不僅如同那些粗魯的武人一般去習武,居然還允許低賤的奴隸隨侍在身邊。
這個少祭的所作所為徹底踐踏了他們身為祭司的驕傲,玷汙了祭司的神聖,觸及了海神殿代代傳承下來的規則的底線!更是視海神殿自古以來的傳統為無物!
這是最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方!
這種人,沒有資格繼續擔任少祭,更沒有資格成為大祭司!
老祭司堅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他是在保護海神殿的傳統。
本來隻打算用特殊的手段將鯊魚引誘過來,讓少祭的儀式失敗,沒想到在儀式中途海灣突然起了狂風暴雨。
當時,老祭司麵上如他人一樣驚愕不已,但是心底卻是大喜。
他覺得,這簡直是有如神助,一定是海神塞普爾因為那個少祭的肆意妄為和種種褻瀆的行為而發怒——他的所作所為順應了海神的意誌!
如今,這個少祭已被除去,更是因為被鯊魚分食而身敗名裂。
就算是大祭司出來,也隻能承認少祭被塞普爾厭棄的事實。
接下來,在王太子一派的支持下,他家族出身的那個曾經任過少祭的年輕人,將成為新的少祭,接任大祭司……
“海豚!”
忽然從祭壇下側傳來的驚呼聲穿透風雨,刺入老祭司的耳中,一下子將他從對未來的幻想中喚醒。
他猛地抬頭望去,當看到海麵上那群海豚以及伏在海豚背上的少年時,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少祭閣下還活著!”
“是海豚救了他——”
祭台下麵,那十來個在今天剛剛成為正式祭司的年輕人們驚呼出聲,他們年輕人眼神好,站得又離海近一些,所以是最早看到大海豚馱著少祭浮上海麵的一批人。
此刻,這群年輕的祭司們一個個瞪大眼,一臉訝異地看著波濤洶湧的海麵。
祭壇上的上位祭司們也看到了這一幕。
“等等,那位……還活著?”
他們錯愕不已。
“海豚和鯊魚同時出現了,這是怎麼回事?”
“可他的確喚來了海豚,這到底算成功還是失敗?”
“這……”
在身邊同僚議論紛紛的時候,年邁的老祭司卻是渾身僵硬,豆大的雨點打得他一身狼藉,他一動不動,怔怔地看著海中的少祭,腦子一時間有些空茫。
怎……怎麼會這樣?
偉大的塞普爾啊,如此毫無體統而又沒有虔誠之心的少祭,您為什麼還要接受他?
您為什麼要認可他?
在心底發出難以置信的悲歎聲,老祭司的心底突然有些發寒,身體深處更是湧出幾分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恐懼之情。
…………
……………………
大海豚寬闊的後背給他非常熟悉的感覺。
不用看,彌亞也知道馱著自己的海豚是誰,因為身下的大海豚這幾年來經常馱著他在海中四處遊玩。
咳了好幾下,總算喘過氣來的彌亞睜開眼。
“沙利爾……”
一睜眼,熟悉的黑青色後背就映入他的眼中,還有那豎立在他眼前的熟悉的魚鰭。
他摸了摸大海豚的背,他的手指還有些發抖,就像是他此刻還在激烈顫抖著的心臟一樣。
當被鯊魚咬住腳腕拖下海的時候,被洶湧來的海水徹底淹沒的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他手中的匕首被撲過來的一隻鯊魚咬走,手無寸鐵的少年在麵對著海中蜂擁而來的鯊魚時,隻能絕望地閉上眼。
幸好在最後一秒,一隻大海豚氣勢洶洶地衝過來,凶猛地將咬著他的那條鯊魚撞飛,將他救了下來。
最後一瞬險死還生,彌亞的腦子此刻還是一片空白。
身體的本能讓他繼續劇烈地喘著氣,將因為落入海中而所剩不多的氧氣急速地補充到肺部。
他閉上眼,不知是雨水還是海水從他濕漉漉的淡金發絲中流過他的臉頰,急促的雨點打得他肌膚生疼,寒意滲透進去,讓身體冷得厲害。
但是就是這種疼痛感和冷意,才讓他漸漸找回了活著的感覺。
“……沙利爾……”
彌亞呼出一口氣,再度低低地喊了一聲身下大海豚的名字,借此讓自己平緩下來。
沙利爾,就是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遇到的那個小海豚。
是的,就是當初那個頂著年少的薩爾狄斯當球玩的調皮小海豚。
彌亞之所以對今天的儀式沒有絲毫壓力,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失敗。
三年前,他從老師那裡學會奇妙的海之歌後,就自己偷偷跑到海邊試著唱了一下,沒想到竟是直接把那隻小海豚叫過來了,還纏著自己陪它玩。
之後的三年裡,每次隻要他過去海邊一唱,小海豚就會啪嗒啪嗒地拍著尾巴遊過來找他玩。
沙利爾,是他給小海豚起的名字。
在這三年裡,他親眼看著當初那隻調皮的小海豚一點點長大,變成威武強壯的大海豚,成為它族群中的首領。
天色依然陰沉可怖,海麵依然洶湧起伏著,海浪仍然在咆哮,
大海豚馱著彌亞,其他的海豚環繞在大海豚的四周,明顯是在保護被它們首領馱著的那個少年。
它們衝圍著它們的鯊魚發出響亮的叫聲,想要將鯊魚群驅趕開這裡。
可是不知為什麼,平常遇到海豚群都會避開的鯊魚此刻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著一般,圍在海豚群旁邊就是不肯離去。
一雙雙猩紅的眼仍舊是死死地盯著大海豚背上的彌亞。
波濤洶湧的海灣中,就出現了這麼一個海豚護著中間的少年,而鯊魚圍著海豚打轉的奇特景象。
讓海岸上的眾人看得瞠目結舌。
在傳說中,善良的人意外溺海而亡時,仁慈的塞普爾會將其純潔的靈魂化為海豚,讓它們生活在一起,從此以後無憂無慮地在海中玩耍。
它們是他的使者,是眾人都喜愛的存在。
而身帶罪孽的惡人溺死在海中時,塞普爾將懲罰這些惡人,將其邪惡的靈魂化為海中的鯊魚,成為讓所有人厭棄和憎惡的存在。
它們必須永不停歇地遊動,一刻也不得休息;它們在海中將永遠形單影隻,孤獨一人。
因此,海中的海豚都是一群一群的,歡快地在一起玩耍,而鯊魚從來都是孤零零的一隻,而且永遠不能停止遊動。
身為被海神厭棄的對象,鯊魚都會主動避開身為海神使者的海豚。
此刻海麵上出現的鯊魚不僅僅成群結隊、而且竟然圍在海豚旁邊遲遲不肯離去的情景,前所未聞。
眾人皆是茫然而又錯愕地看著海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突然,一個身影猛地從雨幕中掠過。
“薩爾狄斯王子!”
之前打了薩爾狄斯一拳的那個騎士長一個反應不及,竟是被薩爾狄斯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他的喊聲將高台上盯著海麵看的眾人都驚醒過來。
可是誰都已經來不及攔住薩爾狄斯,他們隻能看著薩爾狄斯在暴雨中衝下高台,徑直向海邊衝去。
雨點啪嗒啪嗒重重地打在薩爾狄斯的臉上,像是石子砸在皮膚上隱隱作痛,他卻恍如不覺,一雙眼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遠方那個身影。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而這一刻,處於瘋狂狀態中的鯊魚們僅僅隻是躊躇了一會兒,就向海豚群衝了過去。
海豚們發出警戒的叫聲,三五成群地和衝上來的鯊魚交戰在一起。
有兩三頭鯊魚瞅準空隙,直接衝向中間的大海豚,張口血盆大口,向大海豚背上的少年凶狠地咬去。
大海豚憤怒地‘唧’了一聲,猛地一擺尾,憑借比鯊魚更快的速度衝向前,避開鯊魚的圍攻。
然後突然轉向,一個衝擊,硬生生地將一頭鯊魚撞飛了出去。
緊接著一甩尾巴,狠狠地將另一頭鯊魚拍得在海中翻滾了好幾圈。
然而,就在這一會兒,更多的鯊魚圍了過來。
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地打在身上,彌亞緊緊地抱著沙利爾的背鰭。
被鯊魚咬到的腳腕還在不停地流著血,痛得厲害。
濕透的身體是冰冷的,體溫在不斷地流逝,寒氣透體。
雖然在關鍵時刻被沙利爾救了下來,但是眼前的情景卻不容樂觀。
海豚的體型本來就比鯊魚小、也不如鯊魚凶猛,平日是憑借數量以及嫻熟的配合戰勝鯊魚,然而此刻鯊魚的數量反而更多,而且還是處於雙眼血紅的發狂狀態,使得海豚們逐漸呈現頹勢。
而馱著彌亞的沙利爾雖然是海豚中最強壯的,但是它不僅被數條鯊魚圍攻著,又礙於要保護背上的彌亞,無法肆意行動、更不能沉入海中,如此縛手縛腳,更多的時候隻能被動地防禦,也是狼狽不堪。
風浪中,伏在海豚背上的少年睜開眼。
陰沉沉的雨幕中,那雙湛藍的眼卻是堅毅而透亮,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黑暗。
不能坐以待斃。
所以……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是……
深吸一口氣,少年張開口。
海浪起起伏伏,暴風依然肆虐在海麵以及大地之上。
海豚和鯊魚在波濤中激烈地爭鬥著,翻滾不休。
海岸的眾人在激烈地爭論著,爭吵不休。
“儀式還在進行,任何人都不能打斷!”
老祭司厲聲道。
立刻有人反駁他。
“可是少祭閣下已經喚來了海豚,說明儀式已經成功了!”
“可他同樣也喚來了鯊魚!”
“無論是哪個,都是塞普爾的意誌,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可是——”
就在眾位祭司還在爭吵著的時候,突如其來,一道極具穿透力的歌聲在暴風雨中響起。
這個歌聲穿透風暴、穿透海浪,向著海岸、向著遙遠的大海傳遞而去。
所有爭吵的聲音都為之一頓。
明明海浪還在咆哮,震耳欲聾,就連與近在眼前的人對話都要大聲嘶吼才能聽得見,可那個清亮的歌聲卻仿佛貫穿海浪的咆哮聲傳到眾人的耳中。
不,並非是穿透。
歌聲是融在海浪之中,融在波濤之中。
它帶著悠遠而又古老玄奧的韻味,在空中震動著,又仿佛在海浪中震動著。
它隨著海浪聲傳遞到眾人的耳邊,又隨著海浪聲傳遞到大海的深處。
它並非是在與狂暴的大海在對抗,而是與大海融為一體。
它是大海的聲音,它是海浪的歌聲。
已站在海邊的薩爾狄斯頓了一下,他抬頭深深看了遠方的彌亞一眼,然後縱身躍上停在海邊的金色小舟,揮劍砍向小舟的纜繩。
乘在小舟上的那兩名年輕祭司中,其中棕發的那個臉色蒼白、緊緊地抱著桅杆,坐在船上一臉呆滯地看著前方,一動不動。而另一個黑發的年輕祭司則是麵露驚慌之色,上前試圖阻止薩爾狄斯。
小舟一直被粗大的纜繩死死地拽在岸邊,才沒被卷入海浪中,若是纜繩被砍斷,小舟在這種驚濤駭浪中駛入大海,那根本是死路一條。
可是黑發祭司才撲過去揮了一下手,薩爾狄斯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手中長劍一抬,劍尖正正抵在他的喉嚨之前,將他驚得向後踉蹌一步,差點摔倒。
薩爾狄斯轉身,一劍劈下,寒光仿佛斬斷了雨幕,粗大的纜繩在刹那間斷裂。
失去纜繩的金色小舟猛地一震,在巨浪的席卷中滑入海中。
小舟在巨浪中狼狽地搖晃著,仿佛隨時隨地都會翻倒。
剛才被薩爾狄斯嚇得摔倒的黑發祭司死死地攀住船舷,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顛簸到海中去。
薩爾狄斯站在船頭,海浪迎麵而來,一波接著一波打在他的身上。
他依然紋絲不動,眼眨也不眨,隻是定定地看著遠方的彌亞。
就在這時,一直縮在桅杆那裡悶聲不吭的棕發祭司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來、來了!又來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高喊道。
“又來了一群鯊魚!”
薩爾狄斯心裡一驚,轉頭看向對方指著的方向,透過重重雨幕,他看到一大群三角魚鰭露在海麵上,在暴風雨中若隱若現。
“鯊魚,一定是鯊魚,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