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約約的旋律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宛若耳邊的竊竊私語, 將李斯特從沉眠的睡夢之海中輕柔地喚醒。
青年還未睜開眼睛, 整個人就像被一雙手換著帶他上浮一般。深沉的海底全是墨藍的睡意, 隨著意識的躍動他感到距離海麵越來越近。
緊繃的眼簾開始顫動, 似乎能察覺出它下麵隱藏的那雙目光如炬的眸子。越接近海麵,李斯特越能感受到那透下水麵的光明。
陽光逐漸強烈起來,音樂逐漸縮距離。他仿佛馬上就能觸到陽光的溫度,抓住離他越來越近的、變得越來越清亮的旋律。
伸出手, 仿佛被音樂帶出海麵。李斯特看到海麵的波光粼粼,強烈的陽光讓他下儀式眯了眯眼。
手臂搭在雙眼上, 原本在睡夢中迷離的人不由地呆滯了一瞬,意識逐漸回籠——李斯特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眼,徹底蘇醒過來。
他聽見悠揚的小提琴聲從琴室傳來。溫柔而舒緩的晨間曲調, 最適合喚醒全新的一天。他的心情瞬間敞亮了許多。
這才是開啟每一天的正確方式啊。
心中冒出這般感慨的李斯特,此刻才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回到了巴黎——回到了他最熟悉的、有他最在意的小提琴家的地方。
不由自主的微笑, 李斯特為這久違的輕鬆愉悅感所動。這是簡簡單單的一天開始的樣子,卻由衷地讓他擁有了好心情。
青年準備起身,準備一起進入音樂的時光。在他坐起的瞬間,手指傳來的觸感讓他愣了愣, 他才恍然發覺自己竟睡在沙發上——外袍搭在一旁的靠背上, 身上還有一塊因他的動作而大部分滑落到地上的薄毯。
怔愣片刻,破碎的記憶湧入腦海。
昨晚李斯特因疲勞過度,在重新聽到夏洛琳的琴聲後滿足地睡了過去——在他最喜歡的那架鋼琴上。
叫了很多次都沒法讓李斯特再一次清醒地睜開眼。起先夏洛琳的呼喚還能讓他的雙眼掙紮著眯開一小條縫隙,後來他似乎確認了環境的安定, 直接睡去不再回應。
鋼琴家不是小提琴家的琴,她無法憑一己之力將他送回臥室,卻也不能任由他在鋼琴上一覺到天明。
折了個中,夏洛琳架起高大的李斯特,拖拽著他蹣跚著將他運到沙發上,將他的外袍褪下後才讓他躺下。
伴隨著她跪在沙發邊細密地喘氣,他滿意地翻了個身給了她一個乖巧睡去的背影。
哭笑不得的夏洛琳給李斯特取了床毯子蓋上,守了他一會後吹滅了蠟燭。
黑暗中餘下一聲耳語般的“晚安”。
片段般的回憶加上現實,足以讓李斯特推導出昨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他挑挑眉,看來自己昨晚足夠安靜,否則今天他一定是在腳下那片地毯上醒來迎接新的一天。
麻利地掀開毯子放到一邊,李斯特舒展了下身子,便追著琴聲移步到琴室。
沐浴在陽光裡的夏洛琳正在閉眼拉著她的小提琴,這把琴的歌聲比鋼琴家原本記憶裡的要輕盈弱小得多,內含的情緒也更加細膩了。
瞥見了在琴弦上附加弱音器的李斯特,心下又是一片柔軟。他想起那首出現在淋雨後的發燒裡的小夜曲,也是這樣溫弱可愛的音量。
這是為了自己。
他俊逸的臉上煥發著迷人的榮光,閉眼細細回味著旋律裡希望的味道,直到旋律終結。
“早安,夏洛琳。”
從背後傳來的問安讓少女有些恍惚,簡短的愣神後她迅速轉過身子。
“早安,弗朗茨。”
可以重新聽到鋼琴家的聲音,可以回應的晨間問候,讓她的早安裡充滿了難以掩藏的洶湧情感。
“驚喜。我又一次確認‘我回來了’是件能讓你如此高興的事。”
“……”
還是熟悉的他,還是熟悉的自負。
“來吧,我們繼續?對了,你可以摘掉弱音器了。”
“……”
還是熟悉的他,還是熟悉的熱情。
李斯特期待地看著夏洛琳,順勢要坐到鋼琴前。能和她一起合奏練習讓他的雙手開始興奮雀躍了。
隻見她歎了口氣,放下提琴後徑直向他走來。拉琴的雙手在他身後貼上後背,將他推向客廳。
“練習可以,但請某位先生保持下自己‘迷人的’儀容——先去洗漱有沒有問題?”
“……沒有。”
角色對換,熟悉的場景再一次重現。
“很好,那麼某位先生一定不介意洗漱過後順帶用個早餐後再繼續和音樂約個會?”
“……我的榮幸?”
這種歡快在胸臆間來回滾燙,微小的幸福感裡蘊藏著巨大的能量。能重新享受這樣書寫的新的一天,李斯特覺得那快馬加鞭的奔波、跨越千裡的風塵都是值得。
夏洛琳,你一定不知道,像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清晨,我究竟期待了多久。
*
李斯特的回歸給有些沉寂的巴黎帶了些不一樣的色彩,沙龍樂會終於能再次得見那華麗炫目的鋼琴。夏洛琳重新變回了她曾經最常扮演的角色——信鴿和女管家。
給鋼琴家的信件像雪花一樣飛來,每次取件都是滿滿的一遝。
拆信讀信甚至順帶著幫忙回信,順帶幫忙打理某位先生的儀容配飾,順帶著陪著他出席沙龍,再順帶著偶爾幫他招待朋友……夏洛琳的生活再一次忙碌起來。因為帕格尼尼公開承認了她“學生”的身份,不少沙龍又開始給她跑來橄欖枝。
等日子逐漸消停不那麼忙碌之後,生活似乎又開始回歸正軌,變得波瀾不驚。
今天十分難得,夏洛琳竟收到了兩封寫給自己的信。她把李斯特的那幾封擺到了他的鋼琴上,鋼琴家頭也稍微瞥了一眼,繼續在他的鋼琴上叮叮咚咚。
餘光瞄到了夏洛琳正在讀信,李斯特分了一絲注意力到她身上,假裝毫不在意地問道:“誰的信?”
“是老師的……”夏洛琳頭也沒抬,在看到某行字後興奮地提高了音量,“弗朗茨,老師他決定來巴黎定居了!”
李斯特手一抖,不小心滑奏到了好幾個不該出現的音符。
“你說什麼?”
他終於抬起頭停止了演奏。
“我是說,巴黎馬上又要擁有帕格尼尼啦。”夏洛琳從信紙間睨了眼李斯特,調侃道,“剛剛錯了幾個音需要我指出來嗎,李斯特先生?”
“李斯特從不失誤!”
他狠狠地在鋼琴上將先前那段句子完美地宣泄了出來,旋律間滿是殺氣。
帕格尼尼來巴黎定居?
上帝呀,您難道沒有收到我最近虔誠的禱告?
“注意你的情感表達,我以為這不是首激發人鬥誌投身戰場的曲子?”
“……李斯特是在探索它所有的可能性,親愛的小姐!”
聽著愈演愈烈的觸鍵,夏洛琳笑了笑,拿起了第二封信。信件附帶著一份包裹著的附帶物,上麵沒有寄件人。
她有些疑惑地拆開,熟悉的字跡讓她不由得有些怔愣,是恩斯特的字跡。
“我離開巴黎了,夏洛琳,準備繼續進行我的音樂旅行。
與你相遇的日子是我度過的最美的夏日。
你值得所有人的喜歡,也配得上任何人的愛情。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任性,收下這份傾注著我心意的禮物吧。下次再見到你,便不知是何時何地了……”
鋼琴上的李斯特明顯感覺到了夏洛琳迅速消退的歡愉感,那封信件上不知寫了什麼,竟惹她情緒如此低落。
他看她顫抖著拆開那疊包裹,瞬間縈繞著惆悵。
“怎麼了,夏洛琳?”
裝作來琴室取樂譜,他路過她的身邊。
“沒、沒什麼,弗朗茨。”
她迅速收起了這些紙張抱在胸前,對她擠出一個微笑。
“能遇見你們……真的太好了……”
說完,她便移開了視線,看著窗外的來往的車馬人流不再說話。
他隨意取了本樂譜,回到鋼琴上後卻沒了繼續彈奏的念頭。悄然一窺,他看清了那疊東西是什麼。
是樂譜手稿。
抬頭是《為<夏日裡的最後一朵玫瑰>而作的變奏曲》,下麵附帶著題獻——
致夏洛琳。
摩拉維亞小提琴家寄來的這首曲子的初稿和他最原本的意圖。
夏洛琳曾因曆史拒絕過他的題獻,這手稿便是他最後的任性。
私下的、隱秘的、悄無聲息的愛情。
巴黎郊外的車馬道上,疾馳的馬車帶著恩斯特駛向法蘭西之外的世界。
他懷裡抱著他的瓜奈裡,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他在琴弦上隨意地撥奏著,簡單的曲調依舊刻畫著他念念不忘的夏日玫瑰。
“海因裡希,我聽說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有名字是真的嗎?”同行的朋友開口與他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