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蝶坐船從鹽南島返回花都,一番折騰到家後接近傍晚。
初秋的日頭還顯長,半個昏黃的太陽在兩棟樓宇間搖搖欲墜,但各家各戶已經都將燈點起來了。
連通兩棟老樓的是鏤空的之字形樓梯,扶手鏽跡斑斑,台風席卷過的濕痕還未乾,薑蝶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怕滑跤。這種舊樓梯,上下最不能掉以輕心。
因為提前給她媽打過電話報備,這會兒還沒進門,飯菜的味道就從門縫裡飄了出來。
“媽,我回來了。”
她推門朝屋裡大喊,廚房裡應聲道:“最後一個菜馬上就好,你先洗手。”
薑蝶脫力地往沙發上一癱,滾了幾滾。
真好,二手的破沙發,不用擔心側漏。
*
樓宇間最後一絲昏黃落下,薑雪梅正好端著芹菜炒肉出來。
“就刮了這麼幾天台風,菜價就漲了。”她碎碎念,招呼薑蝶過來吃飯,“要不我還是出去找個工作吧。”
“用不著啊,我現在能賺到錢。”薑蝶把盛好的飯推到她麵前,“你彆忘了你的老毛病,彆瞎折騰。當然如果你是覺得生活無聊,真的想找點事做,我還是支持你的。”
薑雪梅不認同地皺起眉:“大學生還是應該好好學習,少操心賺錢的事。我如果出去工作,能幫你分擔一點也好。就這房子,居然還給我們漲價。”
又是老生常談的話題。
薑蝶耐著性子:“不是跟你說了嘛,學校裡的宿舍床位我租給研究生了,她每月也會給我點錢,能抵點房租。你自己一個人不也是租房,不如我們倆一起住。”
“我一個人找個地下室……”
“打住!”薑蝶夾了一口芹菜塞進她的嘴裡,“你去住地下室,我去住宿舍。那我畢業回來怎麼辦?我們不是還得繼續找房子,多折騰。就乾脆住這裡挺好啊,都住了好些年了,東西還一大堆。”
薑雪梅嘴裡塞著菜,含含糊糊道:“你畢業還回來這裡乾嘛,媽攢錢送你出國,雖然現在肯定還不夠……”
薑蝶一愣,心裡動容。
她故作輕鬆道:“媽,那個我早就沒在想了。”
薑雪梅神色嚴肅:“怎麼不想,不要擔心錢的問題!”
薑蝶撫上她擰著的眉心:“我最近知道我們學院有交換生的名額,可以免費去國外學一年。我想爭取下這個。所以你真的彆瞎操心了。”
薑蝶感覺到手下的眉心更緊地糾在一起。
“那這個名額得多難得啊!不花錢的好事,誰不想要?”
“對,誰不想要呢。”薑蝶深吸一口氣,“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她就要做那個有心人。
當天夜裡,薑蝶忍住姨媽的翻江倒海,翻開設計手帳審視之前的設計草稿。
彼時她沒想好人選,憑空設計了幾款,想用衣服去套人。
現在回過頭再看,形都有,但沒有神。
衣服和人一樣,沒了神,那就是致命地平庸。
拿這樣的作品去比賽,就算饒以藍不從中作梗,她也不能贏。
薑蝶眼也不眨地把那幾頁統統撕下來,揉成一團丟進紙簍。
她咬著筆杆望向窗外,視線被對麵的矮樓阻隔,摻著雜亂的電線杆,往下滴水的濕漉漉的被罩,還有用礦泉塑料瓶插著的夜來香。
逼仄,擁擠,粗糙。
但她一抬頭,還是能看到月亮。
薑蝶的耳邊忽然響起了那名為蝴蝶的台風去而複返的聲響,很重,如風如雨。又很輕,如蝴蝶振翅。
她著手開始在速寫本上畫草圖,原本沒有五官的模特,不自覺地添上了眉眼。
筆觸完全不受自己控製似的:毛流分明的眉間,深陷的眼皮,一雙如冰川一般透明的眼睛。寒氣凜然,凍結著冰冷的裂痕。
活脫脫就是蔣閻。
薑蝶以他為模特再畫下去,平平無奇的思路瞬間點亮,姨媽的痛覺也逐漸感知不到。
她全神貫注地伏在桌上,一筆一線地畫著衣服的草稿。
靈感如噴泉湧動,她像是攥著筆尖跳舞,月光輕盈地從手腕的黑色發圈拂過。
一晚,僅僅這一晚,薑蝶設計出了自己迄今最滿意的一件衣服——
一件花襯衫。
深藍的緞麵上大朵大朵的夜間睡蓮,有一種妖異和聖潔的對撞,掀起一場亞熱帶風暴。
她將之命名為,“風眼”。
而可以完美詮釋這件衣服的人,隻能是蔣閻。
即便他的衣服從來都是黑白灰,款式單調利落,很難讓人想象他穿上這件衣服的樣子。但正因如此,薑蝶篤定他才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解開他一絲不苟扣起的衣領,才能釋放出籠的摧枯拉朽的驚豔。
*
台風過境後,花都大學又恢複了上課。
薑蝶有早課,從鴛鴦樓去到大學不遠,騎著自行車很快就到了。
早課是和專業無關的毛概,翹課的人很多,大多直接拜托去的同學幫忙點名。而薑蝶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為了學分不會冒險曠課。
她踩著點到教室,駕輕就熟地坐到最後一排。微信裡收到同院係好友盧靖雯的點到請求,這姑娘又起不來。
薑蝶隻好捏著嗓子,埋下頭在老師點到時偽裝聲音,幫她蒙混過關。
老師在講台上開始枯燥的理論,薑蝶掏出手機,點開蔣閻的黑白頭像,斟酌著新一輪的開場白。
小福蝶:師哥,打擾了……我好像有個飾品落在你的彆墅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在?我想過去找一下,麻煩啦
這條微信,他總不至於不回吧?
一直到下課,薑蝶終於盼到黑白的頭像旁亮起了小紅點。
wastend:我不確定。盛子煜鑰匙還沒還我,你可以和他要,直接去彆墅找。
wastend:還有,你句末漏了個句號。
“…………”
薑蝶看到消息的一刹那,差點沒把手機捏碎。
我要找的根本不是飾品!是你啊大哥!
漏了個句號是什麼鬼,你強迫症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
她氣得直翻白眼,垂死掙紮著回複。
小福蝶:啊?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我這個不著急,還是等你在的時候過去找吧。
這回她仔細檢查了一下標點,按出發送。
對麵沒有動靜。
薑蝶平均十分鐘刷一次手機,連騎自行車等紅燈那幾秒都要掏出來看一下他回沒回。
直到她刷到蔣閻在三分鐘前又發了一條朋友圈,關於學生會十一假期團建的公告。
他媽的。
看來又已讀不回了,行,真行。
薑蝶氣笑,把蔣閻的微信名改了個備注,衣架。
你等著,遲早把你拿下。讓你掛上我的衣服!
*
她最後沒去找盛子煜拿鑰匙,如果蔣閻不在彆墅,她壓根不打算過去。上完課後就直接回家開始從相機裡導素材,準備把盛子煜生日的vlog剪出來。
剪片前她得把所有拍的素材先過一遍,挑出可用的,把無趣的段落和拍攝角度太醜的全部剔除。
翻閱在彆墅第一天的素材時,薑蝶看到某個片段怔愣住。
她記得當時自己正在調試鏡頭,在鏡頭裡發現了蔣閻的現身。
但早於她發現之前,它已經悄無聲息地捕捉到了被大家忽略的,蔣閻出來的那一幕。
雖然由於高度問題,畫幅隻框到了蔣閻的腰,顯露出一雙又長又直的腿,走動的頻率像老掛鐘下擺動的長發條。
薑蝶好奇地從他出房間的節點看起,將屏幕調到最亮,詫異地發現,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出聲。
而是單手擎著欄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在看什麼?還是在猶豫要不要出聲?
無從猜測。
薑蝶悻悻地把這段素材拖進了垃圾箱。
*
剪輯是個很耗時的活,她在電腦前一坐,回過神來幾近傍晚。
抽空看了眼手機,一條意外的未讀消息驚得薑蝶大腿一麻。
——救命,蔣閻居然主動給她發來消息!
衣架:你丟的飾品長什麼樣?
薑蝶忙不迭回道。
小福蝶:一條銀色的腿鏈哈。
……又不回複了,薑蝶也是頭一次碰到有人發微信是詐屍型。
無可奈何,她隻好再仔細揣摩蔣閻剛才發來的話,他之所以會問飾品的樣子肯定是想幫她找,這麼說,他現在人就在彆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