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7
“無論我以後做出什麼傷害你的事情, 你不要怪我。”
崔進之如是說。
李述看著他縱馬的身影漸行漸遠。
她知道, 那是崔進之給她下的最後通牒。
從今往前, 他和東宮都處在防守階段,她則是暗中盤旋的蛇, 偷襲了崔進之數次;
從今往後, 東宮禁閉, 勢力緊縮,將開始漫長的蟄伏期, 崔進之也將從守勢轉為攻勢。
以後,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
“李述。”
耳畔忽然傳來一聲, 聲音很低,但咬字很重,好像說話人滿腔心緒無從言說, 指望通過這兩個字來宣泄情緒。
崔進之都走了,她還目光不舍地盯著看。
李述被叫回神來, 一個激靈,連忙轉過頭去。
沈孝不知何時已經走近了,就站在她馬車邊上。她的馬車高大, 沈孝的目光正好平視進來,深邃的目光有如實質,將李述緊緊包裹。
一瞬間氛圍安靜至詭異, 風雨聲都不見了, 李述仿佛能聽到沈孝的呼吸聲。
她忽然就開始心虛了, 沒有任何來由地開始心虛。
可她明明什麼事都沒乾,不過就是跟崔進之來了一次分外眼紅的仇敵見麵。
可沈孝就站在窗邊,他的氣息透過窗戶,撒撒落落都漫到了她身上。
李述覺得手心都虛出汗了,她半晌憋不出一句話來,末了硬著頭皮尬笑一聲,“沈大人,好巧,你也出城了。”
沈孝:“……”
沈孝盯了她一眼,“是很巧。”
他專程算好了時間跟過來的,能不巧麼,巧到都看見她跟前夫打得火熱了。
沈孝隻覺得所有情緒都在心裡翻騰,憋的他很不得把李述盯出一個窟窿。可偏偏他心中一切都不可說,不能說。
他憋了半晌,轎子一路跟著李述到了千福寺山腳下。
看著李述下了馬車後,他專程走了過去,一副偶遇的模樣,點了點頭,終於將那句話回敬了回去,“公主,好巧,你也來千福寺了。”
李述:……
沈孝他是故意的吧!
宰相肚裡能撐船,他卻是個小心眼!
燒香拜佛那一套流程下來,時間就到了午時後,僧人上了齋飯。
二人相對而坐,紅螺照著李述的偏好,給她碗裡夾了幾樣菜,可李述隻吃幾口就擱下了筷子。
對麵沈孝剛端起碗來,見狀就皺起了眉,“你不吃了?”
怎麼吃這麼少。上回在仙客來見她,也是隨意吃幾口就不吃了。
李述被沈孝今天從頭到尾一張肅沉的臉弄得心頭正慌,覺得沈大人今日是看她哪哪兒都不順眼。
這會兒在飯桌上,好似他下一秒就能給她念一首“鋤禾日當午”來讓她體會民間疾苦。
自從被逮住“奸情”後,李述對著沈孝就格外心虛,連忙抓過碗來,“我吃我吃。”
我吃還不行麼。
片刻後。
沈孝碗裡都見底了,眼抬過來,這頭李述還在數米粒。
彆人吃飯是用碗來做計量單位,李述吃飯大概是用粒來做計量單位。
於是沈大人又皺起了一張憂國憂民的臉,“你怎麼吃這麼少。”
李述:……
完了完了他要開始背“汗滴禾下土”了。
李述皺起了臉,低聲辯解,“齋飯不好吃。”
她一定要給千福寺換個廚子!
沈孝看她一臉為難,聲低氣弱的模樣,就像是被父母逼著吃飯的小孩兒。怎麼他有那麼嚴肅苛刻麼。
他沒忍住笑了一聲,“你怎麼這麼挑食。淮揚菜也不好吃,齋飯也不好吃。那到底什麼好吃。”
她隔三差五就去一次仙客來,沈孝還當她是個饕餮,原來這麼挑食。
李述皺眉,心想他怎麼知道自己不愛吃淮揚菜。旋即就想到上回為了拉攏沈孝,在金玉閣點了滿桌子淮揚菜。
沒想到他還挺細心的。
沈孝看了李述片刻,忽然心念一動,問,“你喜歡吃魚麼?”
李述被他這個沒頭沒尾的話給問愣了,想了想回道,“還……還行吧。鯽魚湯還挺好喝的。”
於是沈大人就沉穩地點了點頭。
嗯,跟他家貓還挺像的。
幸好他會釣魚。
*
下午時,整個寺廟都是僧人嗡嗡的一片講經聲,李述和沈孝漫漫在寺裡散步,半山腰有一處涼亭,二人走了進去。
自入了秋後,雨也慢慢小了,山風吹起滿山楓葉,深深淺淺一片紅。
李述歎了一聲,“上回來千福寺,滿山的葉子還是綠的。”
那次她墜崖,與崔進之決裂。數月過去,人心如何變,在外麵是看不出來的。唯有山中草木顯露出歲月變遷的痕跡。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漫山楓葉也算是這附近難得的景色,更兼今日雨漸停,因此周圍不少村間老頭老嫗都過來上香賞景。
站在涼亭上,李述俯視著三三兩兩相伴著爬山的村民。
身在高位,很難看到民間的情況。朝中一句政令,一場黨爭,可民間要付出的代價卻非常大。之前關中大旱,太子和二皇子爭,戶部因此好幾個月都籌措不到糧食,沒法賑災。不知道這些爬山的鄉民,在那段日子又是怎麼熬過去的。
她在那件事裡也沒少推波助瀾。
李述忽然道,“沈孝,洛府決堤那件事……”
她踟躕了片刻,還是低頭認錯,“……你做得對。”
如果真的任由黃河泛濫,七弟靠這件事上位的話,那麼七弟跟太子並沒有區彆。
午後雨漸停了,日光將山間水霧蒸騰起來,半山腰就彌漫出一層霧氣。
權力會讓人迷失,到最後連自己在追求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一路往上走,其實最初也不過是因為——在冷宮裡太寂寞了,沒有人關心一個冷宮裡的公主,所以她想往上走,爬到夠高的地方,讓所有人都不敢忽視她。
可到最後都要忘了,自己最初是為了什麼。
聽見李述的話,沈孝忽然輕笑了笑。
他轉過臉,一雙眼映著薄霧層後的日光,很黑沉,但是也很專注,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
好像是,不論她在濃霧中迷失到哪裡去,他都能一眼看見她,然後伸出手來,將她帶出去。
崔進之伸手將她拉出了塵埃,但在多年之後卻和她一起沉在了濃霧裡。就在她即將沉淪下去的時候,卻有一個人以身為刃,破開濃霧伸出手來,將她帶了出去。
他說,你跟彆人不一樣。
其實並不是她和彆人不一樣,是因為他相信她,他牽著她,所以她才能變得不一樣。
有一種情感在心裡萌生,撥雲見霧,從內心最柔弱的地方生長起來。
陌生而熟悉的情緒,令李述有些怕,但也有些盼望。
李述忽然就彆開眼去,不敢再去看沈孝。她緊了緊嗓子,用政事來掩蓋自己的緊張。
“二哥看上了太子留下的勢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