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1 / 2)

喜春來 黍寧 25585 字 8個月前

此時此刻, 越縣的吳家也不怎麼平靜。

在與陸承望同年考中舉人之後,吳朋義不願意再上京去了。

或者說不想這麼早上京去了。

砰!!

一隻上好的青瓷茶杯重重砸在了門板上,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

隨後從門裡傳來了聲兒明顯氣得不輕的怒喝。

“好好好!你如今長本事了, 翅膀硬了!”

“你這便走!有多遠走多遠!省得你日日待在家裡吃糧不管事!日後是餓得頭昏眼花,也休想得那粒米的周濟!”

吳朋義臉色遽變,從屋裡衝了出來。

將那怒吼聲遠遠地甩開了, 坐在廊下吳小騷年失魂落魄,心中茫然。

這已經不是吳小少年第一次和吳老爺吵架了。

這一次,吳朋義, 還是頑強地, 堅挺地堅持了本心, 挑戰了父權,把吳老爺差點兒給氣厥過去, 大罵不孝子。

爭吵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舉業這事兒。

抿了抿唇, 吳朋義其實也知道自己這個性子。

他打小就聰明, 怎麼也算得上個小天才,學東西快,乾啥都不費勁兒, 這也導致了他乾啥都是三分鐘熱度, 操三歇五的。

硬生生是被他爹摁頭逼著考上了舉人。考上之後,吳朋義風中龜裂了,內心油然而生一陣森森的危機感。

再考下去他一定會考中進士的。

吳朋義桃花眼裡閃動著憂色。

到時候入了官場, 那就由不得他再胡來了。他這個性子, 把他摁在官場還不如殺了他。

爹的想法他也清楚, 不過是想著大哥從商, 繼承家業, 他當官,幫襯著大哥的事業。

想到這兒,吳朋義嘴角一抽。

他有預感,他若當官彆說幫襯了,恐怕能迅速連累家業敗落下來。

人人都同他說科舉好。

可是他不喜歡。

仔細一想,他這些年來,仗著有點兒聰明才智,

沒想到混到最後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這當官兒也不行,做生意也沒頭腦。

他覺得張幼雙和自己挺像的吧。

吳朋義蔫了吧唧地,可人家早就成了那“三五先生”了!這多少士人都仰慕崇拜的對象。

就連大哥好像都對張幼雙她抱了點兒淡淡的好感。

唉,要讓那些士子曉得三五先生其實是個女人,肯定會嚇一大跳吧。

雖然內心十分崇拜且仰慕俞巨巨,不過俞峻這種巨巨離自己實在太過遙遠。

張幼雙感歎歸感歎,感歎完了,還得埋頭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生了張貓貓之後,張幼雙可以自豪地宣告,她這家務技能簡直突飛猛漲。

十歲左右的年紀還處在生長發育期,一大早張幼雙就出門兒跑了趟菜市場,挑挑揀揀,買了點兒新鮮的魚蝦回來給張衍補腦。

略有點兒自豪的,張幼雙腳步輕快地推開家門,將菜籃子往門邊一放。

“張衍!你看我給你買了什麼東西回來?”

屋裡卻空蕩蕩的,轉了一圈兒,沒人。

張幼雙愣了一下,想著或許是去哪兒玩了吧。

結果還沒過片刻,張衍突然緊跟著她後腳回來了。

小男孩兒渾身弄得臟兮兮的,衣擺和袖口破破爛爛,那兩截光潔又纖細的小腿露在了外麵,白皙的小臉蛋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一頭烏黑順滑的及肩發此時就像是一堆蓬草。

一進門撞見她,眼睫顫動了兩下,乖乖地喊了聲。

“娘。”

張幼雙懵了半秒,瞳孔一縮:“你這身上怎麼弄的?”

張衍輕輕地說:“摔了一跤。”

如果不這麼說,娘肯定會擔心的。

騙鬼呢!摔能摔成這樣?!

張幼雙頓覺不妙,蹭蹭往前兩步,在張衍麵前蹲下。

皺著眉認認真真打量著他身上的傷口。

“摔能摔成這樣?”

張衍:“……嗯。”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沒吭聲兒。

張幼雙頓時怒了,火冒三丈。

張衍這才露出個困惑的表情:“娘,我是呆鳥麼?”

張幼雙:“誰說你是呆鳥了?”

敏銳地追問:“是不是有人說你是呆鳥了?”

張衍:……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心裡簡直快暴走了,但還是耐著性子蹲下身,伸手輕輕捏著他臉上的軟肉拽了一把。

“你才不是廢物。”

咬牙切齒地說:“誰說你是廢物咱們打他去。”

張衍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閃動著點兒困惑又冷淡的光。

他好像沒覺得疼,沒為這個感到生氣,隻是覺得不解。

“我連話都說不利索。”他說。

這股置身於外的冷靜,倒一點兒都不像個孩子。

張衍似乎不太想在這方麵多說什麼,便垂著眼不再吭聲了。

接下來越幫著張衍處理傷勢,張幼雙心裡又心疼越氣惱。

也不知道張衍是哪一點像她了,她和沈蘭碧女士都是如出一轍的好強又衝動。

她逼問了半天才從張衍這兒逼問出來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從這一兩個月起,就有這一幫熊孩子,看他漂亮得像個小姑娘,經常圍堵欺負他。

……

“沒爹的野種。”

“誰說沒爹養了,我娘說他娘做半開門生意的,他好幾個義父呢!”

張衍垂著眼,隻覺得耳朵邊兒嗡嗡隻響。

有什麼東西砸在了他額頭上。

疼。

他伸手一摸,手上沾滿了血。

“彆這麼說嘛。”

為首的孩子十歲打頭了,什麼都懂了。

他唇紅齒白,星眸雪膚,生得頗為乖巧可愛,名叫趙良,是整條杏子街上的彆人家的孩子。又因腦瓜子靈活,轉得快,馬上就要去“九皋”書院念書去了,自然看不起張衍這個癡兒。

“你看他長得這麼像個姑娘,以後接他老娘的舊業不就成了。”

遂是哄堂大笑,另有幾個什麼都不懂的頑童,也嬉笑著在旁邊兒趁亂打太平拳。

張衍動了動唇,他想說點兒什麼,然而還沒開口,頭就疼,腦子裡一行又一行的字兒飛快地閃過。

他根本來不及看清。

“呆鳥!賊賤種!”

“你這賊狗攮的小賤種,你老娘是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大開戶!”

張衍他生著張俊俏的皮相,一雙眼睛如秋霜玉刃,肌膚也渾似玉般瑩潤細膩。

貓眼眼角略微上挑,勾出了點兒鋒銳的弧度。

看著人的時候給人感覺有點兒冷,有點兒靜,由於年紀小,俏生生得像個雪娃娃,很容易就留下了個不善言辭的漠然的印象。

……

張衍眼睛一眨,如夢初醒般地露出個茫然的表情,從記憶中徹底抽離了出來。

張幼雙聽完,眼睫一垂,悶悶不則聲,渾身颼颼直冒冷氣。

她小時候其實也被欺負過一段時間。

也不能說小時候,準確地說是初中。

她有點兒小聰明,是班上的學委,稍微認真點兒花點兒力氣就能取得好成績。

初中小孩兒最中二,張幼雙也不例外,雖然嘴上不愛說話,穿個白色的棉布裙,披著一頭栗色的長發,但心底下卻還是略有點兒臭屁的。

那時候大家夥兒都愛看韓劇追各種花美男,張幼雙心裡略看不上,不過為禮貌從來也沒當麵說過什麼不是。

其實張幼雙她覺得自己已經夠文靜低調了!

結果某一天大家夥正聚在一起興衝衝地聊最近看的韓劇吧,她也高高興興地過來參與。

班裡某小姑娘當場來了句:“誒呀張幼雙你還看韓劇啊?你多高大上啊。”

刹那間,張幼雙僵硬了,腦袋上天雷滾滾,幼小的心靈備受打擊。

沒想到她自以為的那幾個好朋友,其實私下底各種陰陽怪氣她!

其實人怕出名豬怕壯,在她認認真真往作文上寫八股的時候,就已經招惹來了“裝逼”一類的非議了。

現在她已經不這樣了,年齡漸長,張幼雙迷迷糊糊也就明白了,做人最基本的還是得尊重彆人的喜好。

這也是為什麼她如今對外麵兒這些風言風語都不甚在乎的原因。

她不在乎,可是張衍在乎啊。

張衍才多大年紀。

張幼雙十分懊悔,悔得腸子都青了,羞恥於自己這個媽當得太不稱職,粗心大意,可彆給張衍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了。

當下飯也不煮了,牽著張衍的手,順手抄起門邊的燒火棍,蹭蹭蹭就出了門。

找場子去了。

等她趕到的時候,這群熊孩子還在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張衍眼睛微微睜大了,就這樣看著自家不負責任的娘親,抄起燒火棍就衝了上去,臉不紅心不跳,絲毫沒有成年人欺負小孩兒的自覺。

所過之處,作鳥獸群散,哀鴻遍野。

還是不能低估成年人對小屁孩的威懾力,其實張幼雙也沒怎麼打,這些熊孩子都嗷地一聲哭著撒丫子跑開了。

張幼雙丟了燒火棍,喘了口氣,眨眨眼露出個笑,走上前牽起了張衍的手。

母子倆得勝歸來,路上還買了個糖葫蘆作為慶祝。

牽著張貓貓軟綿綿的小手,張幼雙隨口問:“要是彆人欺負了你,你要怎麼做?知道麼?”

他打小就體虛,身子冰冰涼涼的,握在手心像是握了塊冷玉。

張衍想了想:“以德報怨?”

“大錯特錯!”張幼雙停下腳步,吞下一顆糖葫蘆,嚴肅教育,“以德報怨,何以報徳。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是《論語》?”

“對。”

“可是我不懂,”張衍低著眼思索了一會兒,果斷發問,“以德報怨難道不是種境界嗎?”

這又是中國倫理道德觀念中的一個傳統命題了。

便宜小崽子能提出這個問題,張幼雙表示很欣慰。

一扭臉,對上張衍困惑的目光,張幼雙被萌得心肝顫,果斷揉了一把便宜崽子的頭發。

“好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康有為之前也解釋過。”

“康有為?”

“一個巨巨。”

“你看,彆人欺負了你,你還以恩德去報答仇怨,你覺得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大多數人能做到這一點嗎?”

“所以康有為說,孔子之道不遠人,因人情之至,順人理之公,令人可行而已。”

“孔聖人呢,是很有人情味兒的,考慮到了“以德報怨”切實的可行性。以“以德報怨”,聽上去固然好聽,實際上根本無法推行。”

張衍頓了頓又問:“這就是朱文公所說的‘道者,率性而已,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遠於人。若為道者,厭其卑近以為不足為,而反務為高遠難行之事,則非所以為道矣’?”

這話的意思其實說,“道”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大上的東西,就是生活中大家都能懂都能做到的。追求那種高遠難行,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根本就不是道。嫌棄“以直報怨”這種太low太不上檔次,轉而追求高大上的“以德報怨”,反倒是叫大家都來當偽君子了。

《中庸》裡有這麼四個字“道不遠人”。

值得一提的是,從古至今,儒家學者一般都不認同“以德報怨”這種屁話╮(╯▽╰)╭

張幼雙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這不是前天才教過的嗎,這就會背了??

當下更老懷欣慰。

小雞啄米似點頭:“所以,這也是娘平常為什麼說儒家其實是重實用的。”

張幼雙攤手:“以德報怨在現實生活中完全沒有可行性,這要是有人能忍,娘願意稱之為忍者神龜。”

像那種“打完你右臉,把左邊臉也送上去打”的教義簡直太奇葩了好麼!

“而且人都是這德行,你退一步,他進一步。”

有句話雖然老掉了牙,但說得沒錯,你的溫柔要有點兒鋒芒。

站著有點累了,蹲在牆腳,張幼雙一本正經地開始了今日的教學。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和以直報怨這是不衝突的。”

“你看,假如有個人欺負了你,你還原諒了他,他肯定會覺得這樣做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下次還敢。”

“他下次說不定就去欺負彆人去了,你這不是在做好事,你這是在縱惡。”

接過張衍已經空了的糖葫蘆簽子,

張幼雙拍拍手,站起來。

“走吧回家。”

“糖葫蘆簽子記得回家丟到垃圾桶裡,不能隨手亂扔垃圾哦。”

養孩子其實是一件累並驕傲滿足的事兒。

張幼雙固執地認為,養孩子不是說把孩子嵌在一個模具裡,最終打造出你想要的模樣。

小孩子更像是一塊兒未經打磨的璞玉,又像是一塊兒頑石。

如果你足夠耐心,它將在你手上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瑩潤漂亮的光澤,這個過程很累,但亦將令人無比滿足,無比自豪。

當晚,張衍就將今天傍晚張幼雙教的內容給記在筆記本上了。

這也是張幼雙教的,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他其實是能記住的,不過娘說的話做的事他從來就不會違背。

合上筆記本,張衍爬上了床。

旋即,眼睫一顫,又睜開了。

圓睜睜的貓眼裡毫無困意,清明的如同初融的冰雪。

又睜開了眼,望著這房梁。

月光穿過了窗子,灑落在屋內。

在房梁與牆壁上投下了無數暗影。

他看得很如神,瞳仁幾乎凝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漸漸地這些暗影好似化作了無數線條。

這些線條如飛速生長的枝椏,迅速生長,拔高,組合成一個又一個圖形,由圖形又形成一張接一張的圖像。

他眼睫一眨,一刹那的功夫,所構建出來的大樹立刻分崩離析,重新組合。

漸漸地,一座寶塔偃蹇負土而出,拔地而起,足有百尺之高。簷牙塗金,殿趾砌玉。碧瓦飛甍,背靠山川,上摩雲霄,蒼蒼隱天。

他走進塔內,霧氣在身側徘徊不定,越往走,雲裡諸峰,漸漸透出,漸漸地落於腳下*

他將這今日所學所思,分門歸類,按樓層一一放置好。

少頃,又如夢中下墜般猛然清醒了過來。

他不是記不住,是……太快了。

娘說,總領人體的其實不是心,而是“腦”。

娘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很清楚,他能在下一秒將他們翻找出來,看過一眼的東西,下一秒便能轉化成圖片刻錄入腦子裡。

腦子裡的東西太多,太快了。

他不得不找一個地方,一個空間足夠寬闊的地方,將它們分門彆類地整理儲存。

在他說話的前一秒,眼前如流水般迅速漫過成百上千的字句和信息。

他的嘴巴跟不上他的所思所想。他纖細清瘦的身體不足以支撐這複雜的腦力。

他還在學習,學習如何令身腦達成和解。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