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敬仲再度躬身行了一禮, 舉手投足間頗為恭敬慎重:
“存欽恤之心,何解?求娘子賜教。”
存欽恤之心……這句話出自《尚書·舜典》,意思是“理獄量刑要慎重不濫, 心存矜恤”。
張幼雙略一思索,就給出了回答。
“……”
“朱子曰,多有人解恤字作寬恤意, 某之意不然。若作寬恤,如被殺者不令償命,死者何辜?大率是說, 刑之民之司命, 不可不謹, 如斷者不可續,乃矜恤之恤耳。”
從這段話其實也能夠佐證儒家“以直報怨”的行事風格。
朱熹巨巨說得好“如被殺者不令償命, 死者何辜”,所謂的恤是指慎重, 不濫用刑罰, 而非寬恤人犯。
“又曰:今之法家多惑於報應禍福之說,故多出人罪以求福報,夫使無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反得釋, 乃所以為惡耳, 何福報之有。”
這話的意思也十分簡單明了了。
……就應該讓現代那些廢死派好好聽聽。
頓了頓,張幼雙繼續道:“漢孝文帝禁網疏闊,選釋之為廷尉, 罪疑者寄予民, 是以刑罰太省, 至於斷獄四百, 有刑措之風焉。”
這句話的意思是:漢孝文帝選用張釋之為廷尉, (證據不足的)疑犯被釋放,因此(全國的)刑罰(事件)大減,使得斷案才四百宗,大有善用法規之風尚。*
“罪疑者寄予民”這個概念很有那麼點“疑罪從無”的意思。
於是張幼雙就略提了提。
“善!”一眾少年們聞言,眼睛一亮,又忍不住擊掌讚歎。
博古通今,引經據典,大善!
至於“疑罪從無”這個新奇的概念,先是令眾人麵麵相覷,緊跟著又大為激賞。
王希禮忍不住看了張幼雙一眼又一眼。
眉毛一動,又忍不住看了眼張衍,張衍麵容沉靜,琉璃似的眼眸專心致誌地盯著自家娘親,嘴角不知不覺牽起了個柔和的弧度。
孟敬仲心中歎了口氣,已然是歎服了。
收斂了神色,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娘子大才,不知娘子可願指點我等如何去讀《禮記》?”
這一次與其說是在發問,倒不如說是在請教。
那雙黝黑的眼睛眨了眨,反問道:“那就要先分清楚是以治學為目的,還是以修養身心為目的了。”
王希禮忍不住插嘴道:“若以治學為目的呢?”
他麵色略微蒼白,可能是剛剛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張幼雙:“若以治學為目的。一,讀《禮記》必須要與《儀禮》合讀,因為《禮記》就是用來解釋《儀禮》的。”
這不是她說的,這是梁啟超巨巨寶貴的讀《禮記》的經驗,她就是照這個來讀的,深以為然。
張幼雙想了想,乾脆分享了出來。
“二是,萬不能引《周禮》以解《禮記》,《周禮》晚出不可信。”
“三是,《禮記》其說浩繁,書義繁多,最好讀的時候,分類纂抄,比較研究。如唐魏征《類禮》,元吳澄《禮記纂言》之例。”
“四是,《禮記》非出自一人一時代之作,其中各述所聞見所主張,自然不免矛盾。故隻宜隨文研索,有異同者則並存之,不可強為會通,轉生轇轕。”*
王希禮若有所悟,曲水前已經有少年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紙筆,暗自奮筆疾書。
孟敬仲追問道:“那若以修身養性為目的呢?”
張幼雙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那就不用全讀了。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取其精華,去其槽粕?
眾人麵麵相覷,咀嚼了兩三遍,深以為然。
覺得這句話也是妙極。
“第一等:《學記》《樂記》《禮運》《王製》
第二等:《經解》《坊記》《表記》《緇衣》《儒行》《大傳》《禮器》之一部分《祭義》之一部分
第三等:《曲禮》之一部分《月令》《檀弓》之一部分
第四等:其他
第一等精讀,第二、三等摘讀,第四等不讀也沒問題。”
“精讀?”此時,有人忍不住站起身,眼神明亮地問道,“敢問娘子,精讀又如何去讀呢?”
關於精讀,葉聖陶和朱自清巨巨有一篇《精讀指導舉隅》,張幼雙想了想,大致拎出來講了講。
這一通下來,講得她口乾舌燥,
剛閉上嘴,卻突然發覺身邊左右鴉雀無聲,要不在心中默記,要不在紙上奮筆疾書,要不就是去問借紙筆的。
好不容易講完了,又有人緊跟著站起身作揖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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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暉樓內。
將樓下這一幕儘收眼底,原本還在激烈駁斥的夫子們,頓時沉默了下來。
陶汝衡眼裡掠過了一抹顯而易見的激賞之意,轉過身,指著那窗外的景色,捋須笑道:“如此一來,想必大家都無異議了罷。”
又是一片沉默。
畢竟這張娘子的能耐他們都已經見識過了,的確是有做夫子的這資本。
雖然這性彆……
唉!
剛剛反駁得最激烈的幾個老者,捶胸長長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俞先生說得不無道理,隻有先後之風,無有男女之彆。”
“隻不過,你陶有常若想聘她來教書,這個中如何去做,需得你我好好商量。”
陶汝衡得了便宜就賣乖,嗬嗬笑道:“這是自然。”
“嗯……還有一點,這張氏還需考察些時日,我看她這經義玩得熟,不如就從這經長先做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