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大梁發生了一件足以令天下所撼動的大事。
京城裡那位身子骨一直不怎麼好。那是多年前,約莫是永慶十四年的事兒了,萬歲爺沒聽從以戶部尚書俞峻、兵部尚書呂淳、工部尚書孫紹為首的百官的意見, 決意北伐。
也就在這一年,萬歲爺北伐無功而返,還落下了病根, 自此身子骨一直不怎麼好。
一直到七月,梁武帝陳淵駕崩,全天下為之震動。
其實早在一年前, 私下裡就有消息裡傳稱萬歲爺身子狀況每況日下, 也就這兩年的功夫, 但梁武帝崩逝的消息傳到越縣的時候,還是猝不及防地令人驚了那麼一下。
於是, 全國大喪,禁了一切娛樂活動。
今上崩了?
和往常一樣, 張幼雙剛走出家門打算11路去上班, 就猝不及防地聽到了大街小巷都在談論這個消息,張幼雙一愣,雖然驚愕但是並無多震動。
她記得俞峻和當今聖上之間那複雜的關係。
來不及多想, 得了這個消息她一口氣沒停, 飛也般地跑進了春暉閣,目光搜尋了一圈兒,果然看到了靜靜坐在窗邊的俞峻, 如泥胎木偶一般。
青色的直裰垂落在身前, 兩隻手擱在膝蓋上, 五指成拳合攏了。
霞光晚照, 夕陽都透著些清豔。
他側臉輪廓冷峻, 目光很平靜,像是透過越縣的天看向了上京,容色並無異樣,隻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這一瞬間,張幼雙忽然覺得俞峻離自己很遠。
她忐忑地在他麵前坐了下來。
他聽到動靜,抬起眼看了她半晌,並沒有出言製止她的靠近,但也沒有主動說些什麼。
張幼雙她其實並不擅長安慰人,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說得越多反倒會越聒噪吧。
她隻能選擇靜靜地陪伴,等著俞峻想開口的時候。
俞峻隻是看了她一眼,就有轉過了視線,久久不言。
張幼雙斟酌著問:“俞先生?”
好在俞峻並沒有不搭理她,竟然垂眸主動承認:“我是俞峻。”
……
張幼雙愣了一下,道,“……抱、抱歉,我知道先生是俞峻,之前唐舜梅告訴我了。”
俞峻容色未變:“是麼。”
張幼雙心裡突了一下,誠懇地補充了一句說:“先生節哀。”
俞峻目光從她臉上、眉角掠過,嗓音很沉靜,目色也是她意料之外的冷靜,“人總有一死,不過壽命長短之分彆,我並沒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
張幼雙突然泄氣,又點兒為自己這冒失的行為有點兒羞愧。
是啊,畢竟俞峻他年少的時候就經曆過可謂殘酷的生離死彆。始作俑者還就是梁武帝,她為什麼會覺得他看不開呢?
隻不過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
她未曾經曆過他人生這四十一年,錯失了很多東西,他的喜怒哀樂,他人生的濃墨重彩都與她無關。
這都是她無法靠近的東西。
她自以為體貼地待在這兒,是不是也是一種打擾,如果是她自己碰上這種事兒的話,張幼雙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她應該更想一個人待著。
一想到這兒,張幼雙就坐立不安了,站起身準備就走,可下一秒手腕卻忽然被人拉住!緊接著她墜入了個微涼的懷抱。
俞峻忽地擁住了她,張幼雙睜大了眼,手有些無措地伸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哪怕是炎炎夏日,俞峻身上也是微冷的。
張幼雙心跳都快停滯了。
俞峻就這麼不言不語地,將她抱得很緊,將下頷埋在了她脖頸間,低垂的眼簾搔得她肌膚微癢。
俞峻給她的感覺,一直都是淵渟嶽峙,謇謇正直之輩,風骨鯁正,有狷介之操。
可是現在的俞峻,烏發散亂,白皙的脖頸好像不堪一折,好像一手就能把握,竟流露出了些許的脆弱美感。
獨獨在她麵前流露出的脆弱感。
他好像一直在失去,這一次因為張幼雙的存在卻又有了細微的不同。
和他不一樣,張幼雙的體溫似乎一直很高,夏天又愛出汗。抱在懷裡,就像抱著個暖烘烘的湯婆子。
張幼雙張張嘴,心裡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反手抱住了他。
……如果說擁抱真的能起作用的話,那就讓她提供這個錯失了這麼多年的擁抱吧。
“先生,可以試著把我當成家人。”張幼雙斟酌著,一字一頓地說,“雖然這話有點兒大言不慚了。”
俞峻沉默了一陣,嗓音顯得灼人又溫和,像是冰層下暗藏的火焰,“不,多謝你。”
……
非止張幼雙,張衍也聽到了這來自京城的傳聞,
娘好像說過,俞先生其實就是那位曾經的俞尚書。
張衍不由默想,俞先生如今會想些什麼呢?
等張衍來到春暉閣的時候,隻看到俞先生正垂眸批閱著書院裡的公文。
烏發搭在肩膀上,發絲和衣擺難得一見的,都有些淩亂。
張衍心頭飛快地掠過了稍許困惑之意。先生向來一絲不苟,今天怎麼看上去有些衣衫不整?
“俞先生?”張衍踟躕著,在春暉閣前行了一禮。
俞峻沉聲說:“進來。”
他其實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安慰俞先生。
張衍心中苦笑,就這麼冒失地來了。
攥緊了手上拿著的東西,拋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他輕輕地將手上的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俞峻沉黑的眸子看了過來。
張衍放在他桌子上的是個護身符。
“這是……縣試前,我與祝保才去廟裡求來的,當時也替先生求了一份,卻一直沒能送出去。”
少年白皙的麵色微微泛紅,略顯赧然,“今天想到了,特地過來拿給先生。”
俞先生實在是太像他心目中那個父親的模樣。張衍不合時宜地想,令他又怕又敬。
說完,張衍就忐忑地看了過去,等著俞峻的反應。
俞峻的眉目漸漸舒緩了下來,在張衍錯愕的目光下,竟露出了一絲微笑。
“多謝你。”竟然當真收下了那個護身符。
先生笑了??張衍目瞪口呆。
可那一笑好像隻是他的錯覺,俞峻立刻冷淡了下來,渾身不自在地蹙眉將他趕了出去,“你還有課吧?該回去上課了。”
等張衍走後,俞峻指腹輕輕摩挲著護身符上的紋路,側目望向了窗外。
少年出了春暉閣,身姿挺拔得如同一竿青竹,這一幕竟也與幼時父兄臨行前的背影重合了。
所謂學生,更如同老師意誌的傳承。
壓下的眼睫,正如強壓下來的心意。
……倘若張衍當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子那該有多好。
**
梁武帝去世帶來的連鎖效應是巨大的,就連之前一直傳得沸沸揚揚的江南文會都因此推遲。
之前停留在書院的徐廉靜等人無奈之下,隻好匆忙折返,臨行前倒是叫來了張衍,好生鼓勵了他一番。
不過好在鄉試倒是沒受影響,如期舉行。
大梁鄉試考三場,從八月初九一直考到十七日。
提前好幾日張幼雙就領著明道齋的學生們到了省城,鄉試當天,馬車才到貢院前,就堵得走不動道了。
這回無需避嫌,俞峻也來了,一看這情況,就沉聲叫張衍他們幾個下來。
張衍、祝保才等明道齋的少年倒也不囉嗦,紛紛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打算聽俞峻的話徒步穿過人群去往考場。
而俞峻一路則護送他們。他曾是他那一年的解元,對鄉試的情況自然比張幼雙他們這些嫩生的小雞仔熟悉。
“先生,我們走了啊!”
鄉試可不同於縣試了,饒是張幼雙也緊張得口乾舌燥。
不過當著學生麵當然不能表現出來,努力擺出戰鬥的姿態,於胸前握緊了拳頭,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地簡單地鼓勵了兩句。
“加油!!”
“有俞先生在,張先生你放心吧哈哈哈。”
隨後,馬車裡探出個腦袋,圓臉,嘴巴上方生了一顆小痣。
孟屏兒朝提著考箱的孟敬仲眨眨眼,“大哥,加油。”
孟敬仲莞爾,和張幼雙待久了,他們一個個地也知道了加油是什麼意思。
“好。彆在這兒等著了,我們走後,屏兒你就與先生回去吧。”
雖然緊張,但眾人還是故作輕鬆地笑了,瀟灑地揮手道。
“先生!你就等著我們給你考個舉人回來吧!”
“不止考舉人。”王希禮顯得有點兒激動,少年麵色微紅,傲然道,“還要那五經魁!”
他嗓音不高不低,擲地有聲。
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多看了麵前這瘦削病弱的士子一眼。
說是病弱瘦削其實也已經不大妥帖。在張幼雙的魔鬼訓練下,王希禮身子也好轉了不少,麵色紅潤了許多,隻是他鳳目薄唇,高顴骨,麵相本來就稍顯刻薄。
祝保才愣了一愣,勾住張衍脖子,大笑道:“好好!五經魁!”
附近的考生們聽了,心中暗暗撇嘴不喜。
還沒考就放出這等大話,未免太過猖狂。
鄉試按照《五經》分房閱卷,每一房每一經都要擇一個第一,即所謂的“五經魁”
“五經魁”中的第二名為亞元,這第一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解元了。
正當眾考生心中冷笑的時候,忽有人看到了那黑皮膚的少年身旁站著的郎君。
烏黑柔軟的發,一雙琉璃貓眼,如洞徹的水精琉璃,溫文爾雅。
一位越縣的考生嘴巴張了張,眉心一跳,驚愕地問:“郎君可是越縣那位榜首,張郎君?”
那小郎君微微一愣,露出個淡淡的笑容來,“正是在下。”
觀其模樣,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光景!
既如此,那他身邊的兒就都是越縣明道齋,那位大名鼎鼎的張娘子門下的學生了??
自從縣試那一榜放出來,那位張娘子和其門下的明道齋儼然已在周邊地區出了名。
眾考生錯愕之餘,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方才心底那抹輕蔑之意,爭先攀起交情來。
“在下是吳縣的劉榕。”
“在下是越縣的範立新。”
“……”
“這位是?”就在這時,範立新終於留意到了這些少年身旁的男人。
男人,或者說俞峻穿得很是樸素,方便易行,甚至有些灰撲撲的模樣。
他提著盞牛皮燈籠,微微攏著眉頭,除卻容貌之膚白貌美,這打扮竟完全看不出來是昔日的解元。
範立新和劉榕等人第一眼甚至還以為這是前來應舉的考生,可是他看上去卻又隱隱有些不同,這股如秋霜玉刃,冷冽貞勁的氣致,卻是這一身打扮所難掩去的,認作考生竟隱隱覺得有些冒犯。
王希禮不悅道:“這位是我們先生,俞先生。”
範立新等人嚇了一跳,忙彎腰行禮,“原來是先生!失禮失禮。”
這位俞先生點頭會意了,便不再多言。
一番閒談過後,時間已經不早,考場門開。
在這朦朧的天色下,少年們個個如臨大敵,繃緊了身子,紛紛奔赴向了考場。
鄉試、會試屬國家的掄才大典,為防作弊管理及其嚴格。
不過在此情況下作弊的手法也五花八門,光是外簾作弊就分了“活切頭”、“蜂采蜜”、“蛇脫殼”等等令人眼花繚亂的名目。
和上回縣試一樣,明道齋的眾人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不過在此之前有張幼雙幫著猜題、擬題,有針對有側重的複習,想想又紛紛覺得踏實、安心。
目送著貓貓等人進了考場,張幼雙請車夫幫忙調轉了馬車,卻隱約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穿著打扮得很是光鮮亮麗,眉目還算硬朗。
張幼雙心裡咯噔一聲,皺起了眉。
是她的錯覺嗎?她怎麼好像看到了她上回那個相親對象薛鼎?
自從上回相親鬨出了那個烏龍之後,張幼雙就再也沒問過對方的消息,畢竟她和薛鼎彆說結緣了,不結仇就算是好了!
薛鼎怎麼會在這兒?還是說她看錯了?
不、不可能。
張幼雙對自己的記憶力一向很有信心,再說了那位普信男之前給她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
渾身一凜,張幼雙稍微留了個心眼,提前離開了貢院,打算回去之後打探打探薛鼎來這兒究竟是乾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