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峻站起了身, 臉上終於露出了個笑容,很淡,有點兒苦澀, 但更多的卻是無奈。
“如今不比以前了。”
新帝聞言,似有感觸般地也歎了口氣。
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眾人一個個都是懵的, 張幼雙也是懵的。
天知道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皇帝,活的那種!
雖說她自稱是社會主義接班人,但冷不防看到這封建社會的頭頭, 說不局促那也是假的。
不過這位皇帝, 卻是一副很和藹的樣子, 她還以為他頂多就是朝中什麼幾品的大員呢。更沒想到新帝和俞峻說了兩句之後,就把話題主動轉移到了她和張衍身上。
皇帝衝她微微一笑, 說道:“危甫,你娶了個好妻子, 養了個好兒子。”
於是, 俞峻那雙沉靜烏黑的眼也跟著落在了她身上,目色如碧海漾漾般,波濤柔軟, 一下子就溫和了下來。
“是我之幸。”
張幼雙耳根子忽然有點兒發熱, 忍不住低下了頭。
新帝看在眼裡,覺得逗樂,想笑, 但也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隻好硬生生地憋住了。
又笑著看向了麵前那跪倒的十多個少年, “這都是你的學生?”
祝保才, 王希禮, 孟敬仲等十多個少年們,都呆滯無措地抬起小臉看。
就連出生高門,見識一向最大的王希禮也是嚇得臉色白了一層,他見識再大,能見到的頂了天了也不過是一方大員,什麼時候見過皇帝!
至於祝保才則更加可憐無助了,茫然地睜著眼珠子,整個人都是木的。
……天知道跟隨嬸子念書之後他都經曆了什麼。
此時此刻,祝保才滿腦子裡隻有一句話在回蕩“他出息了,他竟然見到皇帝了。他娘知道肯定要瘋了”。
張衍神情也略有些呆滯。
……他剛剛竟然叫了聖上陳伯伯。
俞峻轉過頭,循著新帝的目光,淡淡地打量了這一圈弱小可憐無助的學生們,平靜地說:“不止是我的學生,更是我妻張先生的學生。”
新帝愣了愣,吃了一驚,“你妻的學生?”
俞峻見皇帝茫然,便將來龍去脈沉聲解釋了一遍。
新帝這才恍然,看著張幼雙又多了幾分好奇,笑眯眯道:“未曾想,你這夫人還是個才女。”
張幼雙耳根子更熱了,有些囧慌忙擺擺手說:“……陛下過獎了。”
她留意到俞峻介紹她的時候,似乎沒說更通俗的“賤內”、“內子”一類的稱呼,隻以“我妻張先生”相稱,這讓張幼雙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俞峻的目光轉到了她身上,“有時候,她可以為吾師。”
張幼雙尷尬得腳趾扣地,她都不知道俞峻眼裡她竟然逼格這麼高。
新帝聽著更覺得新鮮了。俞峻這性子他還能不知道麼,他鮮少誇人,或者說鮮少主動誇人,對張幼雙更加好奇了,不過這畢竟是彆人的媳婦嘛,他就算再好奇也不能表現得太過熱切。
於是,新帝看向了陸承望,笑著說:“嗯,你認得我?你是哪個衙門裡的?”
陸承望剛剛也是懵的,又驚又懵,但這個時候也已調整了回來,溫和地笑著說:“回陛下的話,臣是太常寺的,這是內子。”
田翩翩也跟著陸承望行了一禮,她心裡這個時候是亂的,腦子裡亂哄哄,懼得攥緊了拳頭,不敢多看新帝一眼,這個時候,她竟然不自覺地看了張幼雙一眼!!
張幼雙愣了愣,沒想到田翩翩沒有向陸承望尋求安慰,竟然向她尋求安慰。
於是,張幼雙朝她笑了一下。
看到小姐妹,田翩翩這才好像略微安了心,也朝她露出了個笑。
新帝笑了笑,向張衍招招手,很親昵地說:“這是衍兒吧?衍兒,來,到你陳伯伯這兒來。”
“還有你們,”新帝笑眯眯地看著麵前這些青澀無措的小年輕們,“你們大家都過來。”
“站過來。”
眾人束手束腳無措地在新帝麵前站了一排。
這一排少年,一個個都是俊傑,神采俊秀,容貌整齊,看得新帝陳貫是賞心悅目。
“你們年紀多大了,不要急,一個個說。”
張衍、孟敬仲幾個這個時候也漸漸地找回了理智,定了定心神,冷靜了下來。
倘若會試能取中,那殿試的時候麵聖就是早晚的事,現在不過是提前罷了,沒什麼好緊張的。倒不如趁這個時候在萬歲爺心中留下個好印象。
想通了這一茬,張衍一顆心終於安穩落地,不卑不亢,彬彬有禮,“學生今年十五。”
張衍,新帝陳貫是最偏心的,見他和俞峻站在一起,是越看越像,越看越喜歡。
孟敬仲嗓音緊張得有點兒發澀,但依然溫和,“學生今年二十三。”
……嗯,進退有度,長得也好看,頗為溫厚,有君子之風。
祝保才說:“學生今年十九了。”
新帝又看這個少年,雖然黑是黑了點兒,但勝在健康結實,看著就喜慶,他年過半百,喜歡得也多是這種健壯得像小牛犢子似的少年。
王希禮隻比張衍大一些,“學生今年十七。”
這是隻比衍兒大兩歲啊,長得漂亮,一舉一動行雲流水般的好看,想來是哪個高門裡養出來的。
這一個個看下來,可以說都是青年才俊,各有千秋,看得新帝是心生歡喜,由衷地升起了股愛才之心。笑道:“好,好,都是好孩子。”
“我問你們幾個問題,你們不要怕。”這又是存著點麵試的意思了。
聽懂了新帝的意思,大家夥兒又是緊張又是高興期待,卯足了勁兒想要在萬歲爺陛下表現一番。
到了這個時候,皇帝已經不興去問那四書五經的東西了,問的多是些時政策問。
張幼雙看在眼裡,心裡十分自豪。
每個階段,她都有針對性地幫王希禮他們製定學習計劃,就比如這會試殿試都看重的時政策問什麼的。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她有自信她教出來的學生看得比時人更深,更遠。
最重要的是,比起死板僵化的四書五經,她課上的時候也更熱衷於講這些內容。
聽到新帝這麼問,少年們忍不住個個昂首挺胸,眼睛裡奕奕有神。
新帝問的無非也都是些漕弊,土地兼並,賦稅,邊區的茶馬一類的問題。倒也沒想著能從中得到什麼切實可行的建議,不過是伸手摸摸這些少年的底,隻要答得大差不差,他都高興。
可令皇帝出乎意料的是,這些少年們個個才思敏捷,言談間,對這些國家大事了若指掌,各有奇思,不乏一針見血的議論。
皇帝的麵色不知不覺間就鄭重了下來,身子微微前傾,聽得很是認真。
“你們是如何知道這麼多的?”皇帝是越聽越按捺不住這心底的納罕。
張衍看了一眼張幼雙,莞爾微笑說:“是先生教我們的。先生平日裡不單單要我們看那些經文,更要我們多看看那些抄錄的邸報奏令。”
新帝聞言,不由笑著看向了張幼雙,“是你要他們看的?”
猝不及防被點名,張幼雙往前邁出一步。
她這個時候已經豁出去了,不就是封建社會的頭子麼?她社會主義接班人還怕這個?!
做足了心理準備的張幼雙,乾脆把新帝當成了甲方爸爸對待,指不定還能忽悠忽悠,拉攏點兒投資呢,就笑眯眯地解釋說:“陛下,我聽過一個對子,那對子是這麼說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聖人之言當然要學,但是這些民社也要學。太|祖陛下不是說過麼,希望我大梁的進士都能學習刑名,通曉吏事。”
“畢竟咱們考科舉就是為了報效國家,造福百姓的,學這些也是對咱們老百姓負責。”
她這話貌似起了作用,說得新帝忽地笑起來,欣慰地點點頭,連連稱好。
“的確是這個理。”
見情勢不錯,張幼雙試探著,小心翼翼地主動問:“時候不早了,陛下您餓了麼?”
新帝微微一愣,可能沒想到她這話題怎麼拐得這麼快,接了話道:“你不說我還沒覺著,的確是有點兒餓了。”
身邊的近侍頗有眼力見地說,“我這就去……”
“你不要動,”新帝打斷了他,看向了張幼雙,“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娘子有什麼推薦的?”
張幼雙想了想說,笑著說:“就是怕我愛吃的不合您口味,”
“哈哈你儘管說來聽聽,我不挑。”
從剛進門到現在新帝的和藹,倒是讓張幼雙很驚訝,
和影視劇裡演出來的那些皇帝不一樣,這位新帝不怎麼愛稱“朕”,說“我”的時候還比較多,言語間的稱呼也和尋常百姓人家沒多大區彆。
張幼雙略一思索,利落地報了幾個菜名。
她好歹也在職場上混過幾年,在摸不清楚新帝口味的情況下,張幼雙毅然決然地,把葷的,素的,甜的,重口的,清淡的,冷盤,熱菜都挑了幾樣報給了對方聽。
“……酒香螺、蔥爆蝦、荔枝腰子、香椿炒蛋、糖蜜酥皮燒餅、魚頭醬……這都是附近老百姓們都愛吃的,陛下要不挑個幾樣?”
大多數也都是家常菜,這幾天張幼雙自覺她已經把周邊的餐館都給摸清楚了。她估摸著新帝如今五十上下,人越老,味覺可能不大靈光,口味反倒吃得重了不少。
或許也真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新帝陳貫聽了不自覺地就饞了,嘴裡是一陣一陣地分泌唾液,張幼雙剛剛報的這些菜,顯然是極為合心意的。
新帝忍不住又笑著誇她,“……俞危甫,你真是娶了個好夫人呐。”
新帝他年過半百了,雖然自詡正值壯年,但到底覺得精力不如從前了,就喜歡和年輕人相處,感受著這股蓬勃的精氣神,自己都覺得年輕了不少,他比張幼雙大個二十來歲,看著張幼雙自然也像看個小孩兒。
俞峻彎了彎唇角,看著張幼雙的目光竟然也與皇帝所差無幾。
見新帝喜歡,張幼雙頓時大受鼓舞,忍不住昂首挺胸,樂顛顛地說:“誒您慢等,我這就去點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