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包隻有一個,比尋常的尺寸大很多,墳前的墓碑也隻有一座,是頂級的大理石材質,黑底金字的墓碑被擦拭得很乾淨,如同水洗過一般,清晰地倒映著顧青和李十二娘的身影。
墓碑上刻著兩行字,“故,豪俠顧秋,顧崔氏玉娘之墓,受恩未報人拜立。”
落款的“受恩未報人”令顧青頗為吃驚,這座墓碑的格式有些獨特,尋常百姓人家的先人墓碑不是這麼立的。
李十二娘指著墓地周圍插滿的招魂幡,道:“這些都是當年受過你父母恩惠的人立的,墓地也是他們打掃的,每隔幾日總有幾位受過恩惠的人來拜祭你父母,所以墓地周圍才會如此乾淨。”
李十二娘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地道:“顧青,你知道你父母的靈柩運上此山時,長安城有多少權貴文人和販夫走卒徒步前來送彆嗎?他們有的人家境窮困無車無馬,攜家帶口提前一天從長安城步行來此,上山時送葬者多達千人,嚇得藍田縣令將縣衙差役傾數遣出,在山腳下維持秩序,才未造成踩踏……”
“你知道你父母靈柩上山時,從山腳到此墓地這段路,一千多人灑下了多少眼淚嗎?你父母的墓碑原本刻的是‘張家世代受恩人代顧家子弟拜立’,後來在幾百人的跪求下,張家人不得不臨時調來工匠改了墓碑上的字,改為‘受恩未報人拜立’,知道為何嗎?因為受你父母恩惠之人,絕不止張氏一家,他們不滿於顧家夫婦的墓碑落款隻有張家,覺得自己若不留下一抹痕跡,便意味著忘恩負義,於是眾多受恩人跪求張家改墓碑。”
李十二娘幽幽歎氣,仰頭望著蒼天白雲,輕聲道:“你可知道,你父母這一生對多少人施過恩惠?大到懲奸除惡護侍忠良,小到修橋鋪路賑濟窮苦,他們的一生過得一貧如洗,手上但有一些銀錢便拿去賑濟窮人,他們嫉惡如仇,但凡見到不平事一定會拔刀相助。”
嘲弄般笑了笑,李十二娘道:“顧青,你說你父母是不是很傻?該如何定義他們這種人呢?他們殺人時從不留情,但從未殺錯過任何一人,他們飲酒時放浪形骸,極儘酣暢之致,一定要喝到不省人事才覺得痛快,他們交朋友時從來不問對方的出身,哪怕對方隻是個乞丐,他們也會拍著他的肩膀說先喝酒,喝完酒陪他一起去街上討錢。”
“無論性情灑脫或拘謹,坐在一桌飲酒不到半個時辰,便能使人傾心而交,引夫婦為生平知己,而他們為了人間道義必須要豁出性命時,他們也絕不會遲疑猶豫,如刺秦的荊軻般踏歌而去,慷慨赴死。”
“顧青,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雙親,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驕傲。我李十二娘的餘生縱然隻活在與他們來往那幾年的回憶裡,也是一生快活的,世人蠅營狗苟,縱是帝王之尊,又有幾人活得如你父母這般頂天立地瀟灑從容?”
“自貞觀以後,當世稱‘俠’者不知凡幾,而我李十二娘生平唯一承認的‘豪俠’,隻有你父母。他們才是真正無愧於‘俠’這個字,他們不會因強權而怯懦,不會因身份而區彆,心裡隻有‘道義’二字,他們不認人,隻認道理,豪邁得令人敬仰,也傻得可愛……”
李十二娘說著,眼淚終於撲簌而下,臉上卻帶著憧憬的微笑,笑中帶淚的模樣令人心疼,卻無人疼。
努力平複了情緒,李十二娘轉頭望著顧青,忽然道:“顧青,你不如他們。”
顧青笑了,也不辯解,伸手取過竹籃,點燃了紙錢,掛好了招魂幡,跪在墓碑前一張一張地燒著。
李十二娘也跪了下來,癡癡地看著墓碑上的字出神,伸手輕撫著顧秋的名字,仿佛撫摩著情人蒼老的臉頰,眼神漸漸空洞,腦海裡閃現的仍是當年的回憶。
二人沉默許久,顧青忽然道:“李姨娘,你說錯了。”
李十二娘回過神:“哪句話說錯了?”
“你說我不如他們,這句話說錯了。”
“何以見得?”李十二娘的神情浮起幾分冷意。
顧青已燒完了紙錢,但仍跪在墓碑前,平靜地笑道:“我比他們強,時間會證明一切。”
“你哪點比他們強?一樁貪腐案都怯懦退縮,不覺得給你父母臉上蒙羞嗎?”李十二娘冷笑。
顧青歎道:“廟堂尤高,江湖尤遠。李姨娘,朝堂事與江湖事,不是一回事。朝堂不講究善惡分明,不講究快意恩仇,朝堂隻有謀而後動,後發製人。李姨娘,你是江湖人,不懂廟堂之事。”
李十二娘一愣,仍冷笑道:“詭辯有用嗎?我隻看到你退縮了,你讓我失望了,你父母路見不平時選擇拔刀相助,而你,選擇繞開不平。”
顧青的表情也漸漸變冷了:“雙親看到的隻有一處不平,我看到的是整條路。他們選擇將這一處不平鏟掉,然後再去鏟掉另一處不平,我選擇的是將整條路重新鋪一遍,讓這條路再無不平。”
李十二娘頓時怔忪地看著顧青,此刻她忽然發覺顧青變得很陌生,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氣息。
顧青掏出一塊帕巾,輕輕地擦拭著墓碑,一邊輕聲道:“李姨娘,這世上我隻當你是唯一的親人,有些話我從未對人說過,但我願意對你說。”
“豪俠之為,不過一方一隅,天下不平事何其多也,他們能夠全部鏟平嗎?終其一生能夠做幾件維持人間正義的事呢?江湖人的眼裡隻有江湖,而江湖做儘了犯禁之事,維持的所謂公道也非常有限。”
“朝堂為官者,看到的卻是整個天下,廟堂頒一令,可令乾坤變色,可為黎民招災或謀福,上位者提筆寫下幾個字,便強於豪俠奔波除惡一生,黎民蒼生過得好不好,在於政令之正,在於吏治之清,在於民心所歸,而不在於豪俠殺了多少惡人。李姨娘,這個道理您懂嗎?”
“左衛貪腐案,我可以選擇反抗,也可以選擇退縮,無論哪種選擇,我都有把握全身而退,隻是我初入朝堂,諸事不明,不宜冒著強出頭的風險樹敵,權衡之後,終究是弊大於利的……”
顧青說著忽然朝李十二娘笑了笑,聲音忽然柔和下來,輕聲道:“但李姨娘是我唯一的親人,我顧青在長安孑然一身孤苦無依,李姨娘視我如親子侄,我怎忍心讓唯一的親人失望?”
麵朝墓碑恭恭敬敬三拜後,顧青站起身,笑道:“既如此,李姨娘且看小侄鏟了這樁不平事!”
目注墓碑,顧青低聲道:“顧家的人,終究是一代強過一代的,李姨娘拭目以待。下山吧!”
…………
回到長安城已是傍晚時分,自從顧青在墓碑前說了那番話後,李十二娘便一直沉默,回城了馬車上不時看向顧青,似乎在思索顧青的話,又似乎在琢磨顧青這個人。
李十二娘不得不承認,雖是故人之子,但她確實太不了解顧青了。平日裡顧青的表現不過隻是個溫文爾雅的少年郎,偶爾做點衝動不計後果的事,但剛剛在山上時,顧青卻像一位雄視天下的霸主,冷冷地俯視芸芸蒼生。
李十二娘不知為何會有這種錯覺,可她心中對顧青的失望不知不覺消淡了許多。
因為不了解,才會誤解,這位少年郎胸中自有天地,她不曾見過,所以對他的失望或許是錯誤的,她不應對他過早定論。
到了顧青的家門口,顧青與李十二娘辭彆,剛準備掀簾下車,李十二娘忽然叫住了他。
“顧青,剛才我想了一路,發現可能是我誤解你了,左衛貪腐案你不必為了我而改變初衷,朝堂凶險,我不該逼你強行出頭,凡事衡量利弊後再做決定,好嗎?”
顧青笑了:“李姨娘放心,我說過,無論我做怎樣的選擇,都有把握全身而退。說實話,這樁貪腐案也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不拔掉它,我會生出魔障,一生不得歡顏。”
李十二娘歎息道:“我越來越發覺是我錯了,不該逼你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顧青笑道:“廟堂事與江湖事,不是一回事,李姨娘恐怕幫不上什麼忙。”
李十二娘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一切小心,不過我還是想糾正你一句話,廟堂事與江湖事,都是天下事,它們其實是一回事,你父母為護侍朝堂忠良而戰死,江湖人其實也能改變朝堂事,或許有朝一日,江湖人還能再次改變朝堂。”
顧青一愣,然後朝她長揖一禮:“是我狹隘了,向李姨娘賠禮,顧青受教。”
…………
下了馬車後顧青並未回家,而是轉道去了李光弼府上。
李光弼坐在簷下喝悶酒,對顧青的到來頗為意外。
顧青不跟他多說廢話,進門便坐在他身旁,示意李光弼屏退左右,然後開門見山道:“李叔叔在左衛當了這麼多年將軍,麾下可有信得過的心腹親信?”
李光弼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才道:“有,有很多,帶兵的將領誰沒有一群心腹親信?”
顧青加重了語氣道:“要真正信得過,能夠彼此性命相托的,不需要狐朋狗友,李叔叔每天喝酒,莫把酒肉朋友當成了心腹。”
李光弼瞪眼:“胡說!誰是酒肉朋友誰是真正的心腹親信,我難道是傻子嗎?”
“科學研究表示,經常飲酒能降低人類的智商……算了,你不懂。李叔叔幫我個忙,臨時調換一下值崗興慶宮的左衛將士名單,花萼樓前後換一批你的心腹親信去值崗……”
李光弼神情凝重,酒也醒了大半,沉聲道:“你要作甚?小小年紀可莫胡鬨,宮闈值崗豈是玩笑?會掉腦袋的。”
顧青笑道:“不開玩笑,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想拔掉一根心頭刺,否則我寢食難安。”,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