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點著油燈,宋根生穿著厚厚的裘衣,正伏案寫著什麼。
桌邊未生炭火,宋根生冷得直哆嗦,寫幾行字便擱筆,雙手互搓嗬熱氣,然後繼續提筆再寫。
張懷玉無聲無息地推開門,走進屋裡,隔著老遠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宋根生似有所覺,抬頭望向油燈照不到的角落,見有個人影靜靜地站著,宋根生嚇壞了,驚道:“誰?”
張懷玉走了兩步,從陰暗走向明亮,仍舊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是我。”
宋根生鬆了口氣,笑道:“聲都不出,嚇死人了。你為何半夜來此?”
張懷玉冷冷道:“來找你。”
宋根生一愣,接著警覺地盯著她:“顧青才離開不到一年,你竟大半夜私會男子,你……我已有未婚妻了!”
頓了頓,宋根生又補充道:“你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張懷玉笑了,看在顧青的麵子上,為了一個頂多隻能算熟人的人,大晚上一路從石橋村趕到縣衙,不情不願的她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借口發泄,宋根生這句話給了她完美的理由。
於是下一個瞬間,宋根生發現自己倒飛了起來,身子忽然騰空而起,接著重重摔落在地,摔下以後才感到腹部一陣劇痛。
這還不算結束,緊接著宋根生發現自己的背部腹部大腿被人狂踩,毫不留情地踩了無數腳,直到宋根生忍不住發出慘叫聲才停下。
宋根生一身傷痛呻吟著坐起來時,張懷玉若無其事地坐在桌子對麵,借著油燈的光正欣賞自己纖細白淨的雙手。
“有幾分本事的人,或許有資格嘴賤,但你,沒有顧青的本事,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宋根生垂頭喪氣地坐著,絲毫沒有縣令的官威,他知道在張懷玉麵前,縣令根本不算什麼。
“你大半夜過來就是為了揍我一頓?”宋根生沒精打采道。
揍了人之後的張懷玉神清氣爽,心情也好了很多,仍舊垂頭欣賞著自己的雙手,淡淡地道:“揍你隻是順便,我是來問問你,最近你究竟得罪什麼人了?”
宋根生猶豫片刻,道:“一個姓蔡的豪紳。”
“為何得罪他?”
“圈占本縣農田三百餘頃,逼得上千農戶淪為失地難民流亡於外,喪儘天良,不得不拿問。”
張懷玉暗暗歎了口氣,道:“在你上任縣令以前,有人告過這個姓蔡的嗎?”
“有,皆不了了之。”
“有沒有想過曆任縣令為何不了了之?”
“我知道,他背後有大人物,甚至他名下圈占的土地,也不一定是他的地。”
“你為何卻要拿問他?”
“天理公道,不容我坐視不理。”
張懷玉忽然沉默下來,良久,苦笑道:“真不知顧青讓你當縣令是幫你還是害你……”
宋根生微笑道:“做官隻求造福一方,問心無愧。”
張懷玉盯著他的臉,道:“知道我會給你什麼建議嗎?”
“你說。”
“馬上放了那個姓蔡的豪紳,將他恭恭敬敬送回家,並賠禮道歉,從此對姓蔡的行徑不聞不問,如此可保你性命無虞,官職不失。”
宋根生仍微笑道:“恕難從命。”
張懷玉皺眉:“那你就馬上向劍南節度使府遞表辭官,從此留在石橋村半步不出,也能保住性命。”
“我非戀棧之輩,但此事未得結果以前,我不會辭官。”
張懷玉麵容漸冷:“你在逼我再揍你一頓嗎?”
這次宋根生竟毫無懼色地直視她:“此事我絕不妥協,張懷玉,顧青若在這裡,他也不會逼我做任何我不願做的事。”
張懷玉愣住,表情陰晴不定,良久,長歎道:“至少……你應該把那個姓蔡的放出去,否則會很麻煩,我雖不知他背後有什麼人,但我知道一定是你惹不起的人。”
宋根生哈哈一笑,順手從桌上取過一疊書信,扔到她麵前,道:“你知道這幾日有多少上官同僚寫信給我,要我放了那姓蔡的嗎?包括蜀州刺史裴迪,包括曾經上任縣令魏渡,甚至還有劍南道節度使府的彆駕……但是那個姓蔡的仍在我縣衙大牢裡蹲著。”
“張懷玉,我非愚蠢之輩,隻是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這些日子我翻閱青城縣近三十年來的縣誌卷宗,本縣新墾的農田較開元之初多了近一倍,可奇怪的是,本縣耕地的農戶卻比開元初少了近一倍,明明新開墾的農田越來越多了,但失地的農戶們也越來越多了,那些土地全都被當地的豪紳地主圈占了,他們以蠶食之勢一戶一戶地強行收買搶奪,不願賣地的農戶便用儘各種手段逼他們離開故土,淪為難民流亡他鄉,甚至為了圈占土地而乾了許多讓人家破人亡之事……”
“我是縣令,一縣之首官,那些被逼流離顛沛的農戶們,他們的生死我若視而不見,這個官當得有什麼意義?張懷玉,你告訴我,你若為縣令,當如何做?”
張懷玉語滯,默然。
宋根生又道:“或者我換個說法,若顧青是青城縣令,他會如何做?難道跟曆任縣令一樣對豪紳妥協退讓嗎?顧青若是如此冷酷無情的顧青,怎配做我宋根生的兄弟手足?”
提起顧青,張懷玉終於有了反應,她長吸了口氣,緩緩呼出,隨即站起身道:“從我個人來說,很不讚成你這般愚蠢的書生意氣,相信顧青也不讚成。但你有你的道理和苦衷,我雖不讚成,還是會儘力保你性命。明日起,石橋村那些每日操練的少年們會進駐縣衙,你手下那些差役靠不住,危急之時還是要靠本鄉本土的鄉親子弟。”
“你爹和秀兒母女他們明日也會被接來縣衙住下,免得被對方報複。還有,我會修書告訴顧青你的境況,看看他在長安有沒有辦法幫你轉圜周全……”
宋根生遲疑道:“青城縣的事,顧青相隔千裡難以援手,何必告訴他?”
張懷玉冷冷道:“宋根生,情勢比你想象中危急,你切莫以為豪紳隻是豪紳,這些豪紳背後的大人物一定是你惹不起的,而你,必須馬上問出姓蔡的背後到底站著什麼人。還有,給顧青的書信選一個善騎馬的人去送,八百裡加急,換馬不換人,我以重金相酬,務必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顧青手中。”
看著宋根生垂頭無語的模樣,張懷玉忽然笑了:“宋根生,我對書呆子向來是看不起的,但你或許有些不一樣,顧青曾對我說過,你是另一個曾經乾淨無邪的他,我雖對他的話不是很理解,但我願意豁出性命保護那個曾經無邪的他,也就是你。”
“做你想做的,其餘的事,交給我。”
…………
終南山下,都靈道觀。
顧青在道觀已住了三日,道觀的風景委實令人流連忘返,顧青不知不覺間竟已忘了長安城的種種煩擾憂愁事,每日與王維晁衡飲酒聊天,王維對詩文頗為沉迷,每次總要拉著顧青聊創作的事,而顧青肚裡幾兩墨水隻有他自己清楚,於是隻好搜腸刮肚將前世一些既成的理論拿出來應付。
前世關於聲律和詩韻的成書不少,比如最著名的兒童讀物《聲律啟蒙》,讀起來便朗朗上口,顧青甚至能記住大部分,如“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等等,雖然記得的內容殘缺不全,但能背出來的部分卻令王維和晁衡驚為天人,大唐作詩的人何止上萬,可是詩韻理論方麵有研究的人卻極少。
王維是個嚴肅的人,對作詩的理論非常看重,顧青背的聲律啟蒙馬上令王維重視起來,變本加厲地拉著顧青,整日關在屋子裡研究詩韻理論,連玉真公主的宴會都擋了回去。
顧青卻無比懊悔,深覺自己又乾了一件蠢事。
明明是來度假兼避禍的,為何變成搞研究了?研究這個有什麼用?多作幾首“遍插茱萸”之類的詩不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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