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天寶十載初識李隆基,一直到現在,印象裡李隆基從未如此嚴厲地對待過顧青,大多時候李隆基都是和藹可親的,無論真心還是假意,至少李隆基在待人接物上頗有魅力,他的虛偽,他的猜忌,都隱藏在豪邁重義的表象下。
所以當李隆基的訓斥聖旨被顧青聽懂後,顧青半天沒反應過來,總覺得不適應。
“呃,天使是否念錯了?這道聖旨不是給我的吧?”顧青雙手從舍人手上接過聖旨,左右翻看。
舍人一臉無奈:“顧侯爺,沒錯,這道聖旨就是給您的。”
顧青搖頭:“不對,陛下應該是要罵裴周南的,我又沒錯,憑什麼挨罵?裴周南才應該挨罵……”
目光希冀地看著舍人,顧青道:“陛下是不是還給了裴周南一道聖旨?給他的聖旨是不是罵得更狠?天使透露一下,讓我心裡平衡一點……”
舍人苦笑:“沒有給裴禦史的聖旨,隻有給侯爺的。”
顧青失望地道:“不應該呀,裴周南才是壞人,我是好人。”
舍人搖頭道:“下官不知,下官隻是奉旨而來,安西都護府孰是孰非,下官無權評斷。”
“不是,我與天使講講道理,你回去後轉告陛下,反正我是好人,裴周南才是壞人……”顧青拉著舍人喋喋不休開始嚼舌根。
舍人麵色發青,幾次想推搪告辭,顧青仍死死地拽著他。
許久之後,舍人失魂落魄地進入顧青給他安排的營帳,腦子裡仍嗡嗡作響,一陣陣雜音穿腦而過。
顧青回到帥帳,獨自坐在桌邊,垂頭仔細端詳聖旨,將裡麵每句話每個字都細細地咂摸一遍,越品越覺得味道不對。
李隆基的猜忌心理加重了,或許是自己殺田珍一事,或許是操練將士給重賞邀買軍心一事,總之,李隆基對他在安西的有些作為已表示出了不滿。
李隆基不滿的背後,其實是不安。
但顧青的作為又沒到必須將他調離安西的地步,安祿山擁三鎮十五萬兵馬,換掉絕大部分漢人將領,三鎮營團以上將領皆是胡人,甚至將勢力滲透到長安的朝堂上,暗中不知買通了多少朝臣,相比之下顧青的所為還算是比較輕微的。
然而已經有一個欲削又不能削的安祿山在前了,李隆基不能坐視大唐出現第二個安祿山,於是才下了這麼一道如此嚴厲的訓斥聖旨。
顧青很快意識到,這其實是李隆基對他的敲打和警告,明明隻是殺了個田珍,以及給了將士們一點獎賞,可李隆基卻小題大做,借此事警告他在主政安西時注意分寸,不要乾出格的事,並提醒他長安還有天子,還有朝廷,要記住你是誰家臣子。
看著手裡這道聖旨,顧青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天威難測麼?
其實這恰好說明了李隆基如今的忐忑心情,年近七十歲的他,安享了半生太平,如今終於察覺到不安了麼?
當初那麼寵信一個肥豬般的胡人,昏庸到竟敢封他為三鎮節度使,這些年不知賜了他多少超過臣子規格的儀仗和禮物,對他簡直比對親生的太子還要親密,渾然不覺他手裡的兵馬越來越多,朝廷任命的將領被他排擠得越來越少。
溫柔鄉亦是英雄塚,這些年沉醉梨園,沉迷歌舞,霓裳羽衣謂為千古絕唱,可惜大好江山終究在歌舞升平中搖搖欲墜,太平天子眼看就要麵對不太平的世道了,誰的過錯?
顧青從手裡的這道聖旨上看到了色厲內荏,看到了猜疑不安,也看到了開創一朝盛世的所謂英武君王內心深處的陰暗與懦弱。
這大好的江山,你卻打理得漫不經心,你不要,自然有人想要,縱然不是我,也會是彆人。
顧青獨自在帥帳內坐了很久,然後收起聖旨,忽然揚聲道:“韓介,傳令將士,馬上操練!”
韓介的聲音從帥帳外傳來:“侯爺,今早將士們已操練過了。”
顧青冷冷道:“那就再操練一次,讓他們操練難道是害他們嗎?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道理還需要我說?”
“是,侯爺。”
很快,大營內傳來隆隆的擂鼓聲,大軍將士聚集於校場,一陣陣操練喊殺聲石破天驚,震蕩大漠。
刹那間,相隔千裡的兩地仿佛近在咫尺。
長安梨園的歌舞笙樂,安西校場的金戈鐵馬,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麵同在一個時空,漸漸更迭,輪回。
在這片金鐵相交的肅殺氣氛裡,顧青在帥帳內獨自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麵向長安方向遙遙舉杯,臉上帶著一絲譏誚的笑意。
王失其鹿,群雄共逐,臣亦是群雄之一,願為陛下尋回失鹿。
…………
不知不覺,龜茲城裡的吐蕃商人越來越多了。
一小部分是經常來往於吐蕃和龜茲之間的熟人,更多的吐蕃商人卻是陌生麵孔,他們和彆的吐蕃人沒什麼不一樣,都是大熱天半披著皮袍,帶著羊毛氈帽,臉上兩團高原紅,見誰都是憨厚的笑,露出一嘴大白牙,看起來憨厚老實。
遇到稍微對他們和顏悅色的大唐人,他們便會高興得載歌載舞,從來不管什麼場合時間,野豬爛泥打滾般的舞姿說來就來,更不管彆人尷不尷尬。
彆的人尚在奇怪為何最近城裡的吐蕃商人越來越多,隻有顧青和裴周南知道這些陌生的吐蕃商人來到龜茲做什麼。
在顧青的授意下,龜茲城以節度使府的名義在集市西麵準備了兩間商鋪,專門負責收購吐蕃的藥材。
不管新來的還是老熟人,這些吐蕃商人們皆是滿載藥材而來,藥材的品質有好有劣,顧青早有吩咐,負責收購藥材的官員很公正,不管任何人拿來的藥材,隻收品質好的,劣質的拒收。
那些被拒絕的吐蕃商人一臉絕望抱著藥材坐在商鋪前大哭也好,撒潑打滾也好,唱歌跳舞哀求也好,總之,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一根草都不會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