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年來,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帝王終歸是極少數。
當美人與江山之間成了一道單選題,絕大多數帝王會選擇江山,而帝王身邊的人也不覺得這樣的選擇有什麼錯。
李隆基臉上涕淚橫流,這次他是真感到傷心了,傷心於禁軍將士的步步緊逼,也傷心於人生這道艱難的單選題。
“楊家全族可誅,留娘子一條性命可否?朕可讓娘子出家為道,從此不與她相見。”李隆基看著陳玄禮,眼神裡充滿了哀求。
陳玄禮神情不變,低聲道:“臣隻是在陛下與禁軍之間傳話,陛下恕罪。”
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
楊貴妃必須死。
李隆基絕望地仰天長歎,虛脫般揮了揮手:“你先出去,朕考慮考慮。”
陳玄禮起身告退,臨走前輕聲道:“陛下請儘快決斷,臣恐安撫不了太久。”
陳玄禮走後,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麵前痛哭道:“陛下恕老奴之罪,老奴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啊。這些年老奴親手服侍娘娘,主仆之情焉有其右者,如果可以,老奴願代娘娘而死。但社稷麵前一切皆可拋,李家百餘年基業,老奴實不忍為了娘娘而傾頹於斯夜。”
李隆基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似的,失神地道:“不怪你,朕不怪你。”
高力士抹了把眼淚,試探地問道:“陛下,是否……”
李隆基搖搖頭,沉默許久,起身道:“隨朕去後院看看娘子吧。”
刹那間,高力士仿佛明白了什麼,眼淚流得更急了,但仍起身跟在李隆基身後。
驛站後院,數百名羽林衛將士警惕地站在院內環視四周,房頂上都站了不少人,寂靜無聲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楊貴妃正在房裡痛哭,她剛剛得知兄長楊國忠已死在亂軍之中,而且屍首還被禁軍分屍,其他的楊家人也被看管起來了,不知是李隆基的主意還是朝臣們的主意。
傷心於兄長身亡的同時,楊貴妃也察覺到今夜她自己亦無法幸免。
禁軍嘩變時的吼聲她也聽到了,她更知道李隆基此刻已成了處處被人挾持的天子,禁軍但有所請,李隆基隻能選擇答應,楊國忠便是他答應禁軍的第一件事,他做到了。
她知道李隆基還會答應禁軍的第二件事,第三件事……
今夜所有事情的矛頭,全都指向楊家,楊貴妃作為楊家最顯赫的人,怎能幸免?
屋外傳來腳步聲,宮女輕聲稟報天子駕至。
楊貴妃淒然一笑,起身擦了擦眼淚,順便在臉上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如果禁軍要她死,她很清楚李隆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李隆基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走入屋內,楊貴妃神情平靜地行禮。
二人目光相對,彼此的眼神仍如當年般深情。
“娘子,朕對不起你,禁軍嘩變,朕無法彈壓,令兄楊國忠已經……”李隆基黯然歎道。
楊貴妃眼淚又忍不住流下:“禍福天定,妾不怪陛下。”
李隆基凜然道:“但朕會保護你的,若禁軍膽敢傷害你,除非從朕的屍骨上踏過去。”
楊貴妃淒然道:“陛下萬金之子,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二人再次沉默,許久不發一語,外麵禁軍的喊殺聲卻越來越激烈,每一聲都是對李隆基的催促。
楊貴妃淒然一笑,道:“陛下,妾忽然想飲酒了,可否與妾共飲?”
李隆基勉強一笑:“朕陪你。”
高力士匆忙端來酒,淚流滿麵地遞到二人麵前,楊貴妃看了高力士一眼,執壺斟杯,第一杯卻遞給了高力士。
高力士錯愕地看著她,楊貴妃嫣然笑道:“高將軍這些年辛苦服侍本宮,勞苦委屈久矣,本宮必須敬你一杯,算是聊酬你多年服侍之情。”
高力士雙手捧杯,迅速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後急忙躬身連道不敢,恭敬地一口飲儘。
擱下酒杯,高力士轉身出門,沒走出門口,高力士卻再也壓抑不住悲意,不由自主地哭出了聲音。
李隆基見她的神情平靜,舉止仿佛在與身邊的人道彆,心下不由愴然,夫妻多年,彼此已有了默契,她了解他的選擇,他也了解她的冰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