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星辰徹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又來到了很久之前的陳宅。
他正在一間臥室外頭,周圍都是那些在陳宅長大的孩子們。
屋內站著幾個人,幾乎都是成年人的高度,說出剛才那句話的少年也在屋子裡頭——那是阿郎。
上一次他進入夢境碎片之後,直接融入了夢境,成為了夢境裡的人,還和那個時間點的陳婉兒有了無聲的交流。
但隻有上一次是特殊的。
這一次,他既沒有作為一個看客完完全全地孤立在這些畫麵中,也沒有辦法像上次和陳婉兒有一定的交流一樣。
他發現他被當成了眾多孩子中的一個。
他仿佛進入了一個話本,話本正在上演,他是其中之一的提線木偶,知道話本的劇情,也是無足輕重的參與者。
一眼望去,他在孩子群中,雖然視線比那些孩子高上許多,但是彆人並不驚訝他的存在。
他往裡看,看到了阿郎站在陳老爺子和幾個仆人麵前,沒有看到管家陳叔的身影。
剛才周圍不太清晰的時候,他便想著看清楚少年的麵容,但是當時一切畫麵都很模糊,他自然沒看清。
現在什麼都清晰了,他都能看清身邊的孩子的樣子,但是往裡看去仍然模糊不清。他之所以能認出裡麵那個是阿郎,是因為這少年穿的衣服是他在之前獻花的夢境中見到過。
裡頭,阿郎似乎實在是憤恨極了,方才那句話沒有得到回應,他又沙啞著嗓子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晚上故意做紙紮,那個紙紮是我白天做的,我白天就把它放在院子裡晾著了。是林哥兒……林哥兒覺得我……”他頓了頓。
縱然燕星辰看不清他的樣子,但他也能從阿郎的語氣中感受到阿郎的情緒——阿郎並不是很想說接下來的話。
但少年還是說了:“他覺得我晦氣,偷偷把院子裡的紙紮拿走,扔到我床上,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沒留意,碰到了。沒想到那個紙紮晚上去了林哥兒的房間,把林哥兒嚇著了……”
燕星辰看到了屋內的另一個少年。
那少年看上去和阿郎差不多大,人躺在床上,頭上裹著好幾圈紗布,閉著雙眼,嘴裡念念叨叨著:“鬼……鬼……”
紗布分明纏了幾層,卻還能看到血在滲出。
他仔細聽了一會周圍的人的交談內容,大約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
——這件事情也許就是婚禮前發生的意外開端!!
它發生在阿郎每天給陳婉兒送花並且得到陳婉兒那句“可以出嫁”的話之後、在他們成婚之前。
自從阿郎的特殊被其他人發現之後,陳老爺子也沒有繼續隱瞞。
阿郎跟著陳老爺子學習紙紮,都是在白天乾這些活,為了避免晚上出現問題。大家都覺得阿郎是妖怪,會做壞事,但其實他一直都在克製自己,即便心中再不忿,也沒有真的用自己的能力做過什麼。
但是昨天,陳宅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些孩子之中,有一個和阿郎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這些人叫他林哥兒。
林哥兒做紙紮做得不如阿郎好,覺得阿郎的紙紮之所以做得好,是因為他那怪異的能力。所以林哥兒總是和阿郎發生摩擦,有時候兩人甚至會打架,燕星辰在獻花夢境中看到阿郎身上的腳印,多半就是源於此。
但阿郎隱忍慣了,林哥兒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久而久之就更不喜歡他,更想看到阿郎吃癟。
昨晚,林哥兒從中搗鬼,偷偷把阿郎做的紙紮拿走,還扔回了阿郎的房間,放在了他的床上,本意是想讓陳老爺子以為阿郎偷懶,也想嚇一嚇阿郎。
結果阿郎回屋的時候太累了,沒注意屋裡的情況就上床了。那紙紮晚上碰到了阿郎,“活”了過來,也許是剛剛好,也許是紙紮有了一點意識,知道搗鬼的人是誰,總之這紙紮剛好就自己走到了林哥兒的房間,嚇到了對方。
林哥兒嚇跑了,途中跌倒,磕碰到了台階,正好撞破了頭,還魘住了,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陳老爺子知道這件事情之後,請了醫生,林哥兒堪堪撿回一條命。
但是林哥兒出事受傷這是事實,於是陳老爺子把所有孩子們叫來詢問。
阿郎就這樣被推了出來,現在這一幕,正是陳老爺子在問阿郎是不是他乾的。
阿郎正在為自己解釋。
這紙紮分明是林哥兒搬來的,雖然因為他的觸碰“活”了,可他什麼都沒做。
那種委屈、怨憤的情緒充斥著整個空間,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種濃鬱的負麵情緒,連帶著他先天有問題的靈魂都受到影響,負麵情緒感同身受一般湧入他的心間。
一股難言的破壞欲和暴戾充斥燕星辰的腦海,他下意識攥緊雙拳,咬牙壓下了這種衝動。
屋外,那些孩子們竊竊私語著,有一個壓低了聲音說:“肯定就是他故意的,他本來就很晦氣,說不定對林哥兒懷恨在心,故意安排紙人去嚇林哥兒。”
“就是就是,”另一個孩子甚至根本沒有壓低嗓音,還扯著大嗓門,“說的那麼好聽,那個紙人明明在他房間,林哥兒房間和他離得那麼遠,怎麼可能剛剛好就去找林哥兒了?”
阿郎沒說話。
他在等陳老爺子的態度。
片刻,陳老爺子歎了口氣,說:“小林他們和你不對付,你會想報複他們,也正常。你真的什麼都沒做嗎?”
這一瞬間,燕星辰感受到的那股怨恨和委屈的情緒都停滯了一瞬。
這並不是情緒消失了,而是情緒的來源在這個時候都空白了——或許阿郎根本沒想到陳老爺子也是這個態度。
就連燕星辰都愣了一下。
但他對這樣的情緒其實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又身為一個局外人,思緒微動,便想清楚了其中緣由。
陳老爺子是人善,做了很多好事。
他常年和白事還有那些晦氣的東西打交道,在這方麵比鎮子上那些人多了幾分容忍。
但這個容忍和善良並不是無止儘的。
他再心善,也不過就是一個做紙紮生意的老頭子,怎麼可能真的完全不害怕那些怪力亂神呢?
陳老爺子說到底,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他和所有人想的一樣,他們都覺得,阿郎既然有這個能力,怎麼可能會以德報怨,又怎麼可能會忍氣吞聲?
陳老爺子能接受阿郎是個特殊的孩子、是個彆人眼裡的怪物,但當其他孩子受到傷害的時候,他這個局中人並沒有辦法和他這個局外人一樣看得清楚。
可阿郎確確實實是無辜的。
那個紙人不是阿郎控製的,隻是剛剛好嚇到了惡作劇搗亂的林哥兒。
但他生來就是個怪物,生來就比彆人少了幾分公平,生來就注定了在這種爭端中低人一等。
少年麵對陳老爺子的疑問,怔了好半晌,這才茫然地說:“我真的沒有……”
“就是他!”
“晦氣!”
“怪物……”
“早就說了他會害人!”
“他今天會害林哥兒,他明天就會害彆人!”
這樣一聲又一聲的斥責中,阿郎左右看了看。
他似乎在找人。
燕星辰也跟著往周圍一看,發現陳婉兒並不在這。
隨後,他聽到阿郎低聲說:“……對不起,我道歉。”
燕星辰悶哼了一聲。
洶湧而來的負麵情緒在這一刻近乎要衝碎他的腦海,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撕開了一樣。
太疼了。
孩子們的議論聲更大了。
陳老爺子連著歎氣了好幾下。
屋子連著的走道外,就是陳宅的一處小院,小院上晾著一排的新做出來的紙紮。
紙人都沒有點睛,雙眸空洞洞的,一個個嘴巴卻被勾出了上揚的線條,正對著這一片,像是僵硬而又無聲的嘲諷。
燕星辰再度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了那些晃蕩的破壞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