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朔方郡又是下了許久的雪。
在那間讓城中武將經常一起聚集著喝酒的行館門前,背靠著牆在那兒排排坐著的守將親衛已然身上積了一層雪。
他們冷透了,且僵硬著。
遠遠看去,就仿佛冰雕一般。
作為冬日的早晨,現在的時辰還早。
已然在夢中經曆了一場盛大變故的朔方郡,此時還未完全醒來。
也不知是因為這座行館並不在城中最為熱鬨的主乾街道上,還是城中百姓都不願撞上這些醉到了天明的大人物,行館門前的街上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
行伍整齊的軍隊,以及那架讓人不論看幾次都還是會覺得驚豔的黃金馬車行至此地,停了下來。
當馬車的車門被打開,千牛衛中郎將孫昭便從馬上下來,向他們的公主伸出手去。
一隻纖纖玉手從車門內伸了出來。
隨即身穿紅色豔麗大衣,脖子上則圍著一圈兔毛圍脖的太和公主便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今日她戴了自己很喜歡的那串點翠金步搖,描了眉、也為自己點了朱唇,還在額間貼了花。
她仿佛讓人見到了一株在冬日出現的芍藥。
但那些可能會將花朵凍傷的雪花卻是無論如何也落不到她的花瓣上。
紅色的地毯被士兵們自馬車前鋪開,並一路鋪向那間落滿了雪的院子。
看似柔弱的和親公主讓模樣俊俏的中郎將扶著自己,踩到了地毯上,透過被破開的大門望向行館的庭院。
*
“砰!”
從遠處傳來的這陣聲響讓正埋首在女人腰腹上的步六孤弗停了呼嚕聲。
但他卻還是沒醒,換了一側臉去埋,接著睡。
這是一幕怎樣荒誕的情景啊。
喝醉了的武官們或趴在桌案上,或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酒杯,還有那吃剩下的牛羊骸骨都散落了一地。
而在前一晚被向天鴿請來的那些女人,她們則是或光著躺在桌上、或被一兩個猛漢扒著,躺在鋪了衣服的地上。
而在屋外,帶著肅殺之意的千牛衛與千鶻衛則依照公主的吩咐,有意隱去了腳步聲,在趙靈微走到這裡之前便已在廊上排成了兩列,低著頭恭敬地候在了那裡。
向天鴿走在了前頭,為盛裝而來的公主帶路。
而在趙靈微的身後,則還跟著仇懷光、孫昭以及賀樓楚這尊有著琉璃色眼睛的殺神。
昨夜,他用了幾日的槍斷了。
賀樓楚覺得普通的商製長.槍果然用起來不順手,便乾脆隻是帶著刀跟在後麵了。
留在這裡盯梢的人在他們到來時便已經告訴趙靈微,裡頭喝酒的這些人從昨夜起到現在,來這兒的還一個都沒走。
如此,原本處於弱勢的一方便真的給此處的地頭蛇來了一個甕中捉鱉了。
向天鴿離開時是逃一般地走的。
現在不過隔了一夜,形勢便已完全逆轉。
再來時,他已是挺直了胸膛,走起路來都兩袖生風。
這一切都得益於趙靈微的有膽有謀與雷厲風行。
向天鴿想要對自家公主投桃報李。
他快行了幾步,態度殷勤地去替趙靈微推開了門。
但門一開,向天鴿便僵住了臉,還要把門給拉回來。
趙靈微:“怎麼?”
向天鴿麵有尬色,抖了抖袖子,向趙靈微拱手道:“昨夜……昨夜臣為了應付這些人,請了些青.樓女子過來。現在裡頭的情形,有些不堪入目,怕是會衝撞了公主。”
趙靈微吸了一口氣,凝神想了片刻。
她道:“無妨。既然這世上不止有至美之色,我便不可隻是看那落花,看那流水,看山川壯麗之景。向正使,帶路吧。”
於是那間屋子的門被完全打開,屋內的渾濁之氣也便溢向屋外。
賀樓楚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但是看到裡麵的情形,他便直接從趙靈微的身後走到了身前。
那高大的身軀擋在她的麵前,其鬆雪之意也替她稍稍抵擋住了那片汙濁。
趙靈微在愣了愣之後笑了起來。
剛才與向正使說了話,倒是把他給忘了。
“讓我進去吧。我讓大家替我忙了一整夜。和那些能讓人身陷險情的危險相比,總有那麼些小事,是我該出手去做的。”
那語調太過溫柔,竟是讓此處除了他倆之外唯一能聽懂這些的向天鴿都偏過了老臉,不看他們這裡了。
這間讓人尋歡作樂了一整夜的屋子,爐火燒得極旺。
裡頭熱得甚至都讓人覺得有些燥了。
當向天鴿將屋子的門全然打開,那些從外頭衝進裡頭的寒冷之意自是讓裡頭的好些人都罵罵咧咧地醒了過來。
一名低級武官被他們喚去把門給關上。
當那人走至門口時,便看到了衣著華貴得能讓此地蓬蓽生輝的少女推開擋在她身前的人,就此現於他的眼前,也令他失去了所有的話語。
隨著趙靈微看了一眼裡頭的情形,並提起衣裙踏進這座酒池肉林,那插在她發間的金步搖便也搖晃了起來。
醉了一宿的低級武官看她這樣進來,便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
也不知是那名貴的點翠墜子,還是金步搖的主人讓他被迷亂了眼睛。
低級武官覺得暈乎乎的,並晃晃悠悠地坐倒在地上。
“哪個是他?”
太和公主輕聲問道。
於是向天鴿便在那一片糜爛之景中努力辨認了起來。
隨著向天鴿走近那些醉醺醺的,剛要醒來的人,趙靈微便該跟著他,也向前去了。
是,她的確是在執意要進到這裡之前便已想好了。
但當她真的進入到這般景象之中,她還是會像一隻通體白色的,高傲的貓兒一樣,看著眼前的整片泥濘,都不知該把自己的腳往哪處放。
跟在她身後的賀樓楚便是在此時隔著衣袖抓住了她的手。
那股猛然而至的,存在感極強的力道讓她睜大了眼睛。
她正要一個掙動,就聽到賀樓楚對她說道:“我帶你走。”
賀樓楚又道:“向前走。”
她已然不想再去看那些或多或少地赤著身的男男女女,便把視線往下挪,往已走到了自己身旁的,賀樓楚的衣擺處看。
被冷風吹醒了的那些朔方郡武將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們的麵上原本還是一片戒備之色,然而看到屋內那身穿大商式樣的紅色大衣,其尊貴之氣讓人一見難忘的少女,再一看在她前頭找人的商使,就又鬆懈下來。
“喲,這就是他們的公主啊。”
“好看,好看。”
這些人沒看見守在外頭的千牛衛以及千鶻衛,就光是看到了跟著趙靈微一起進來的仇、孫、賀樓三人。
他們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大難臨頭。
還笑嗬嗬地給向天鴿指著他們將軍的位置呢。
也就是在向天鴿態度極佳地說出了“多謝”一詞時,賀樓楚那抓著趙靈微的手突然一下子握緊。
趙靈微痛得臉色都發白了,卻沒有發出聲來,而隻是呼吸重了些許,順著賀樓楚正在看著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把看起來絕非凡品的戟刀。
一把連刀柄都是用金屬所製,上麵還有鑄有雕花的單刃戟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