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大哥。”
“璋兒怎麼來了?”
“聽小廝說母親病了我過來看看,”賀璋在床榻前坐下:“母親這會怎麼樣了?”
“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都這麼晚了還過來做什麼,你明日還要早起上朝,是哪個小廝這麼沒眼色。”
“老夫人,”賀馨蘭趕緊說道:“是我囑咐小廝跟賀大哥說的,您之前疼得迷糊一直喊賀大哥的名字,我就......”
“好啦,我不怪你,你今晚也著實辛苦。”賀老夫人說道。
賀馨蘭放下東西,問賀璋:“賀大哥才回?等著,我讓人做了夜宵給老夫人,賀大哥也一起吃點。”
說完,她出了門。
“璋兒在忙什麼,怎麼這麼晚?”賀老夫人說完又猛咳起來。
賀璋趕緊上前扶著人順背,說道:“查些案子。”
“查案子不能白天查?”
“這案子特殊。”
“唉!”賀老夫人歎氣:“你整日在外忙碌,先不說我心疼你身邊沒個人照顧,就是我這個老婆子病了也覺得淒涼。還好有馨蘭在,若不然,我恐怕病死在榻上都沒人知曉。”
“我之前跟你說的,娶馨蘭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賀璋沉默。
“你適才問祖宅怎麼了,我以前怕你擔心沒跟你說,四年前,我舊疾發作,那一回也是深夜,疼得從鬼門關走了一回,也是馨蘭好幾天都沒日沒夜地照顧,要不然,你恐怕都見不著我了。”
“馨蘭這孩子,雖說是撿來的,可比親閨女還親。就算是親閨女恐怕都做不到像她這麼好,更彆說親兒子。”
說完,賀老夫人剜了眼兒子。
“我就問你,你打算何時成親,我盼孫子都盼了這麼多年,難不成你還想讓我等到入棺材?”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
“母親,我對馨蘭無意。”
“那你對誰有意?”
“我.....”賀璋停了下。
“璋兒,”賀老夫人仔細瞧他,狐疑問道:“你真有了喜歡的姑娘?”
賀璋跪下來,重重在地上磕了個頭:“還請母親成全。”
賀老夫人掙開他的手,靠在床頭閉上眼睛。
這個兒子,已經不再是從前對她百依百順的兒子了,當了大官後,有了自己的底氣和逆鱗。
馨蘭的事,已經跟他說了多年,可這麼多年他一直都不肯鬆口,以前也想過他是不是有了喜歡的姑娘,但他都否認了。
而這一次......
賀老夫人睜開眼:“你莫跪我,你做這些無非是想逼我這老婆子妥協。那好,你喜歡哪家姑娘我不管,我也成全你,隻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賀璋抬頭:“什麼條件?”
“馨蘭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她心裡有你我清楚,我也不想委屈她。你可以娶彆人,但馨蘭必須做個平妻,我的第一個孫子也必須是從馨蘭肚子裡出來。”
“母親!”
“這事沒得商量,你若還認我這個母親,便也體諒體諒我。我為你操勞了一輩子,也沒多少年頭活的了,老了隻想有個可心的人在身邊陪著,你難道連我這點願望都不同意?”
緘默良久,賀璋又磕了個頭,疲憊道:“夜深了,母親先歇息,兒子回去了。”
走出門,正好遇上賀馨蘭,她端著食盒在門口,慌慌張張地行禮:“賀大哥,夜宵還沒吃呢。”
賀璋搖頭,腳步沉重地下了台階。
三歲時,父親去世,本就貧困的家境變得雪上加霜。在村裡,母親是個年輕且有姿色的寡婦,經常受流氓痞漢的欺淩,甚至連他也時常受辱。
可後來不知從何時起,那些流氓痞漢漸漸不來招惹了,且家境也變得寬裕,母親還供他讀書。那時候,夜裡睡覺前,她母親總是摸著他的臉,囑咐:“璋兒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等你出人頭地了,娘也就好了。”
彼時他不解,他母親在村裡員外老爺家做工,工錢也多,他們在村裡算是過得極好的,為何娘還說這種話。
直到後來,他從鎮裡的學堂回家,看見鄉親們站在他家門口指指點點,而他母親卻被幾個婦人摁在地上撕扯踢打。他才知道,原來母親去員外老爺家不是做工,而是跟員外老爺偷情。
他厭惡這種事,也曾恥於有這樣的母親,可他母親跪在他麵前痛哭。
“我能怎麼辦?你爹死了,你又還小,我本來想努力掙點錢咱娘倆好過活,可那個老東西光天化日之下在柴房強了我,我已經不清白,況且又還有村裡的混子欺淩我們母子,我隻好依靠他啊。”
看著母親哭得泣不成聲,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萬箭穿心的疼。
再後來,他和母親離開了村子,但也是從那時起,母親的頭被打成重疾,每年都有那麼幾回要疼得睡不著覺,隨著年歲增長,也愈發嚴重。
他入京做官的這些年,母親一直住在安州不肯來京城,說是怕不習慣京城吃食,但他清楚,母親是怕她的過去令他蒙羞。
如今她之所以肯來京城,最大的原因也是因他的親事。
賀璋在夜風裡走著,不知不覺走到書房,望著門口昏黃的燈籠,莫名地,他又想起之前褚琬流淚的樣子。
良久,重重呼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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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小姑娘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問。
“我是你夫子,受褚大人之托來教你學問。”
“你是夫子?那為何你沒有胡子?”
“不是所有夫子都有胡子。”
小姑娘顯然不高興了,小身板叉著腰,學著大人的模樣說話:“你撒謊,我們書院的夫子都有胡子的。”
“你沒有胡子,我....”小姑娘目光狡黠,眼珠一轉,說道:“我才不要跟你做學問,我跟爹爹說你是騙子。”
“......”
賀璋算是看出來了,眼前這個才齊他腰高的小姑娘是根本不想讀書,而與夫子有沒有夫子沒什麼關係。
但他是褚大人請來教書的,他也清楚褚大人是有意想幫他一把,畢竟,他住在隔壁快連租子都給不起了,又談何求學。
褚大人說欣賞他的才學,所以有求於他教女,但在賀璋看來,自己才是有求於褚大人。
為了每月的三兩束脩,他想了想,蹲下去,看著小姑娘的眼睛,哄道:“你放心,我教書不嚴厲,也不會無緣無故打手心,也不會讓你背書。”
小姑娘眼睛一亮:“真的?”
“嗯。”
“那你教我什麼?”
賀璋勾唇道:“給你說故事。”
他清楚,眼前的小姑娘聰明,須因材施教,死記硬背的東西反而舉措失當,若以故事的形式教學,效果會更好。
當下,他就立即給她說了個小故事,至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夫子。
隻不過,這段師徒緣分並不深,隻維持了半年,在他無數個漂泊的求學生涯中,算是一段極其平淡的經曆。
但他沒想到的是,在十年之後,他會重新見到這個小姑娘,並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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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他帶人從城外查案子回來,騎在馬上,正要跟下屬去酒樓吃午飯。
他因想案子走了點神,等回轉過來,發現自己的馬驚了個小姑娘。
她穿著國子監青衿,肩上還背著書箱,一副驚恐後怕的模樣。
過了會又一臉怒容地轉頭。
“你這人——”
她倏地定住,打量好半天才試探地問:“你是賀璋?”
“大膽!此乃大理寺少卿......”
“姑娘受傷了?”賀璋止住下屬的話。
她愣了下,緩緩搖頭:“沒傷著,但被你嚇到了。”
“在下跟姑娘道歉。”
她擺手:“嗐,我不是要道歉,你真不是賀璋?我姓褚,叫褚琬,以前當過你學生呢,你不記得了?”
賀璋努力在貧瘠的記憶中找這段過往,過了許久,才總算將那個狡黠的小女孩跟眼前的這位姑娘重合。
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重視的關係,遂,淡淡點頭道:“記得。”
那姑娘燦爛一笑:“哎呀,我們真巧啊。”
他當時就想,這有何巧的,人一生中會遇到無數個過客,也會發生無數的故事,就像繁星野草,不值一提。
竟不想,這次偏就出乎他意料。
有些事,有些人,哪怕隻見過一次,哪怕相隔多年,也會再次相遇,並從此住進你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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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賀璋醒來,他做了一宿的夢,夢裡都是關於褚琬。
掀簾看了眼窗外,此時才不過寅時,離上朝還早。賀璋披衣站在窗前,望著迷蒙天色怔了良久。
他是從何時放不下那小姑娘的?
許是從她不顧矜持的親近中,又許是從她一聲又一聲放肆大膽喊他的名字開始,再或許......
從時隔十年後,她那句“我們真巧啊”,帶著高興和雀躍的話。
*
隔日,褚琬去戶部上職,遇到陳文毅。
陳文毅問她:“你是怎逃出來的?”
“我就這麼跑出來的。”
“......”
陳文毅說:“我跑遠之後回頭瞧你,發現有幾個人追著你去,還擔憂了許久。”
“那你呢?”褚琬問:“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也是跑出來的。”
褚琬翻了個白眼。
“還真是。”陳文毅笑道:“他們跑得沒我快,我跑出來後還偷偷回去找你。”
“找我做什麼?”
“我怕你萬一被逮著了,得救你啊。”
“算你還有點良心。”褚琬將稅收賬本放進布袋中,起身道:“走吧,我們今天去哪催收?”
兩人邊走出官署,邊聊。
“對了,”褚琬問:“昨天我們怎麼暴露的?”
“我看見我二哥的小廝了。”
“啊!”褚琬驚訝:“那你二哥當時也在?”
陳文毅點頭:“所以,那些人估計是一開始就知道我在撒謊,讓我們等是去找人逮我們。”
“原來如此,實在是....”
“是什麼?還在後怕?”
“不,是太驚險刺激了!”
陳文毅一愣,好笑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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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永綏街收稅,這裡有一家糧油鋪子,已經兩年都未繳稅了。前頭有人來催過許多次,但這家鋪子的掌櫃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要麼是不願意交,要麼就隻交一點點,然後拖著。
這回許是見褚琬和陳文毅兩個年紀輕,便又故伎重施,坐在地上哭慘。從上有老下有小,到自己淒慘身世都倒豆子似的吱哇說個不停。
這人聰明,也不說不交稅,隻一口一個寬限幾日,但這話他都說了兩年了。
對付這種人,褚琬沒經驗,她就無所事事地站在鋪子門口,聽裡頭陳文毅跟那人過招。
陳文毅口才好,做戲也逼真,賣慘哭窮張口就來。說自己老大不小還沒娶著媳婦,在家中被繼母苛待過得淒慘,小白菜似的長大。好不容易爭取得了份催收的活兒,若是連這都做不好,彆說娶媳婦了,他繼母恐怕要吹枕頭風將他送到鄉下去老死一生。
褚琬站在門口聽得直樂,她旁邊就是個藥鋪,裡頭的老掌櫃見她肩膀一抖一抖的,麵色複雜。
果然,沒過多久,她就聽見糧油鋪子的那人認真問:“你繼母真就這麼惡毒?”
“千真萬確!”
“唉!怪可憐的,我也不想為難於你,罷了罷了,你年紀輕輕也不容易。”
褚琬聽了,噗呲笑出聲來。
她踢著石縫裡長出來的一叢雜草玩,不經意抬頭,看見從藥鋪走出來的人時,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賀璋著了身便服,手裡提著幾包藥材,站在藥鋪門口看她。
兩人視線對上。
褚琬覺得窘迫。
她們昨夜才見過,且她在說了那些話之後,很不爭氣地濕了眼眶,正想努力消化呢,又不期然遇見了。
兩人就這般不尷不尬地滯了片刻。
賀璋見她身上穿著官袍,問道:“在行職?”
“嗯。”
他朝糧油鋪子看了眼,目光又落回褚琬身上。
褚琬不想尷尬,隨口扯了個話題:“你生病了?”
“不是,是家中母親身子抱恙。”
“哦。”
她期待陳文毅快點出來,如若不然,此時跟賀璋站在這讓她很不自在。也不知賀璋是怎麼回事,拿著藥在門口也一直不走,像是在等什麼人。
果然,很快,裡頭又走出來個女子,喊他:“賀大哥,我們回吧。”
那女子也看見了褚琬,臉上的笑意短暫地消失了會,隨即立馬打招呼道:“褚姑娘也在。”
褚琬點頭,她跟賀馨蘭見過兩次。
以前沒發覺,但這回褚琬感受得分明,這個賀馨蘭,所謂賀璋的義妹,適才看賀璋的眼神並非妹妹看哥哥的眼神,更像是女人看心愛之人的。
而且,此時對她的態度,莫名地充滿了敵意。
這種敵意令褚琬很不舒服,她禮貌地笑了下,打算進糧油鋪子。而這時,陳文毅恰巧從裡頭出來。
他誌得意滿,一隻手隨意地搭在褚琬肩上,邀功道:“褚姐姐,一會你要如何謝我?”
說完這話,他才發現旁邊還站著兩人,而其中的那個男人,目光犀利地落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