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忽然綻開的花朵, 杜子君的胳膊砰然炸開一團血霧,碎肉和割裂的皮膚一同在深湖中隨波搖曳,他咬緊牙關, 喉嚨中滾動著痛苦的低咆, 繼續堅持著伸手進去, 一直探到那合金的欄杆邊上。
水中彌漫著由深紅過濾到淡紅的紗霧, 他的血既然能擔當解藥, 那自然也解開心臟自帶的結界。
事實證明, 他想對了。
高壓和荊棘一樣鋒利叢生的結界紛紛融化、退縮, 杜子君的血在水中蔓延開來, 就像一麵無形的防護罩,能夠將強力的屏障溶出一個空洞。
就像聞折柳說的那樣,人魚的心臟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的強力能量源,按照杜子君的揣測, 它的等級必定在S級之上, 遠非【次元轉換機】這種啟動方式溫和的高階道具可比。納粹將它放在湖底, 旁邊卻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原因就在這裡:沒有哪個人類,能夠活著靠近心臟。
然而, 杜子君就是那個他們無法料到的意外。
合金欄杆被一根一根地銼斷,金屬殘塊一蕩一漾,遲緩地翻滾向遠方。血霧氤氳, 水底濕潤的氧氣平緩地注入他的肺部, 杜子君吐出一串氣泡, 他注視著眼前足夠大的豁口,伸出那隻傷口深可見骨的臂膀,緩慢但堅定地探向了眼前的一團曦光。
這光金得剔透燦然,顏色有如厄裡斯用來挑起諸神之戰的金蘋果,有如被怒龍看守的金羊毛。長生不老的魔力,人間至欲至望的貪婪,以及造就這一切的源頭——杜子君終於恍然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這顆心臟,就是恐怖穀建成的一個重要中心點。瑟蕾莎憑借它獲得永生,又在永生中參透了苦難和不甘的真諦,從此揭竿而起,於自己的額前加諸了神與王的冠冕。
……如果自己現在握住它,會得到什麼樣的後果?
一切都是未知,身體的行動快過猶豫的思維,他攫取它,就像自樹上摘下一顆珍貴的蛇果。
杜子君的耳邊掠過一聲歎息,一種奇異的燙熱從他的手中快速飛逝,繼而湧上一股沉重、甘美而跳脫的亢奮,魔術師將甜美的蜂蜜、牛奶、成噸的阿巴斯甜傾倒進十五歲少女充滿了粉色幻沫跟獨角獸的夢境,都不會比這更加充滿令人不可思議的喜悅與寂寞。緊接著,他又在舌根上感到一股深厚的苦,天堂的泡影於他眼前一閃而過,每一幀翻頁的奇觀,都折射出權杖、王冠、成山成海的財寶,世界腳邊堆疊起來的枯骨。
億萬萬年,文明誕世的古老海洋。文字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發育了最初的苗頭,殘破的羊皮卷上就有了【永生】的邊角妄想,曆任學者的衣袍上則撰寫它雛形的補充。它誕生在光暗之前,誕生在群星閃耀之前,誕生在萬事萬物、宇宙真諦之前,從未有誰敢於創造出一種悖論和忤逆的因果,導致約束秩序的秩序便是為了被它打破攪亂而存在。須知“恒久不朽”永遠隻能是相對的狀態,何物針對何物而恒久不朽?何物針對何物而長遠留存?
唯它沒有答案,它僅用一個意外的巧合刪去了定義自身的前綴,再來一個漫長時間中的巧合,降臨在名為人魚的生物軀殼內。
於是杜子君明白了,那便是被時間遺忘的快樂,那便是千年來為求得這種快樂所付出的代價。過去,現在,將來,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太陽底下沒有新事——正如快樂是漫長而乏味的,代價亦在人間萬年重複更迭。曩昔僅有一個男子被人魚許諾了這樣的歡愉和寂寞,窮儘了人類能伸手夠上神明的極限,可他卻不曾真正觸碰這顆人魚的心,不曾理解這無窮無儘的概念。
——他選擇了俗世的愛欲和幸福,棄萬丈深淵和高曠九霄於不顧,僅僅倚仗一種愚蠢無饜的勇氣,就拖著人魚縱身投進了滾滾紅塵的凡間。
“所以你該知道,我為什麼愛他了罷?”
落雷一般的問語響徹在杜子君的耳畔,仿佛穿越時空的冰雨,嘩然潑灑在被大火燒至通紅乾裂的石板上。他渾身一震,方遽然驚醒過來。
他已經拿到了人魚金色的心臟。
“……瓏姬?”杜子君的腦海儘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唇舌麻木打結,遲了許久,才緩鈍地問道。
什麼都沒有,除了圍繞著心臟開始翻卷的劇烈水流之外,他的身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剛才聽見的那句話,似乎隻是他的錯覺。
【道具名稱:人魚之心】
【等級:???】
【發動類型:???】
【冷卻時間:???】
【攻擊力:???】
【效果:永生。】
【裝備等級:???】
【道具介紹:……世事豈非夢中之夢。】
杜子君重傷的手臂已經完全愈合了,他的體內湧動著全新的、鮮活的力量。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麵的情況到底如何,他唯有深深吸氣,抓著人魚的心臟,如炮彈般彈上水麵。
力量源泉高速移動,湖底亦狂躁地暴動起來。它活了,宛如萬條追隨的白龍,發瘋的巨蟒,沉悶地發出轟鳴雷霆之聲,周遭光線逐漸亮起,通訊道具也恢複使用的那一刻,杜子君厲喝道:“跑!快點跑!”
湖中的數息,令秦櫻等過了足足一個半小時。聽見通訊耳機傳出聲音的刹那,她按在頻道上的手指重重一顫,冰雪凝成的駿馬瞬間拔地而起,載著她朝遠方不管不顧地狂奔而去——
——巨浪滔天,從身後噴出千米之高的巨牆!
白馬奔跑不及,被砸下的萬噸湖水打得半身碎裂,在秦櫻即將被大浪吞噬的前一秒,一隻有力的手臂便從背後橫腰一攔,把她抱了起來,徒留破碎的冰塊被聲勢浩大的洪水衝得高高濺起。
“你……!”秦櫻與他淩空而立,不由驚駭回身,“你做到了!”
“過了多長時間?”杜子君問道。
“過了大概……一個半小時!”秦櫻還未回神,恍惚著大聲道,“你拿到了人魚心……你沒事吧?”
杜子君頓了頓,將她放下。兩人的腳底就像踩著一片透明的障礙物,毫不費力地站在虛空中,“沒事,那邊的計劃進行的怎麼樣了?”
秦櫻猶豫了一下,急促道:“顧西被綁架了,會長的情緒差點失控。”
“……是那兩個閒散玩家乾的?”杜子君當即反應過來,“他們人呢?”
秦櫻道:“現在還不清楚。”
“那你就快點回去,”杜子君給她身上拍了一張飛翔符紙,“池青流是負責營救疏散犯人的主力,他要是不穩,那環就得垮。這有我看著,你去幫他!”
“行。”秦櫻穩了穩心神,也不多話,當即裹挾著滿身的冰雪,如一隻尖嘯的白鳥,自天際獵獵劃過,帶領洪水一同朝集中營墜落。
千傾狂瀾的雪色烈馬落下它們的鐵蹄,帶著無可匹敵的自然偉力,與這座德意誌第三帝國的科技結晶悍然相撞,爆出轟天的雷霆之聲!
鐵絲電網瞬間衝垮,高牆撼動,焚化爐的火光與青煙亦熄滅了。失去了人魚的心臟,整片大湖的水力統統猶如失了閥門的暴雨,它們凶惡似龍,在大地顫抖的巨響中衝擊著集中營的主體建築;又無孔不入似煙,從每一處縫隙中不可阻擋地滲透進去,淹沒了營房,淹沒了軍隊駐紮的居所,甚至淹到了指揮官的辦公室,那象征著最高權力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