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放著一口厚厚的杉木棺柩,棺前右方用竹竿掛著絳色錦帛製成的明旌,上書“皇楚袁氏部曲什長李齊享年二十有一之柩”。徐佑依照習俗做了拜祭,然後走到棺邊,裡麵躺著的屍體雖然經過了沐浴、櫛發,可依然能看到當時身受重擊後的慘狀。他穿著綾羅壽衣,口中含有珠玉,也稱為“飯含”,雙足用燕幾固定,以便穿鞋。一般停屍三日,等待親友拜祭後就蓋棺下葬。
婦人哭謝答禮,左彣讓孩童扶她起身,低聲問道:“家中用度可好?”
“軍候那日送來的三千餘錢,已經所剩無幾,可後日下葬,要用的祭奠之具還沒有備齊……我,我真不知道……”
“府中定還會有恩賞,且需再等幾日!”可再等幾日,誤了葬期,又如何是好?總歸不過四處籌借,有了錢再行歸還,隻是這次戰死的部曲都屬於同一個百人隊,三十餘家,家家悲苦,又找什麼人去籌借?
左彣沉聲道:“彆急,有我在,總不會讓李兄弟寒酸下葬!”
徐佑轉過身,望著眼前的婦人稚子,雖然對如此重死者而輕生者的做法不能苟同,卻無法說出指責的話來。國人重喪葬之禮,自秦漢開始,厚葬之風盛行。而薄葬之風,則是從曹操開始,早在建安十年,“令民不得私仇,禁厚葬,皆一之於法”,就已經明文規定不許厚葬,之後更是身體力行,自己選了埋骨之所,詔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然後又自製了四箱衣服,注明春夏秋冬,不管哪個季節掛了,馬上就可以穿衣裝殮。到了曹丕也效法乃父,提倡薄葬,不封樹,不立寢殿,不造園邑,不通神道,不許陪葬金珥珠玉銅鐵之物,後來害怕子孫違抗自己的意願,詔書裡特彆交代“若妄家改變造施,吾為戮屍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將不福汝!”
所以不管後世對曹操曹丕父子再多讒譏,但以王者而言,其實已經遠超大多數同行了。曹魏滅亡之後,數十年混亂,前朝風氣已經衰減大半,等大楚開國,迄今百餘年,世族奢靡無度,於是厚葬之風複起。
據稱蘭陵蕭氏的族人有次舉辦葬禮,親姻義舊,衰絰縞冠送喪者竟高達萬餘人,酒犢祭奠之具,填塞門街,製的碑銘,石獸,石柱足足用了百餘輛牛車送往墓地。可這樣的規模,在世族中還僅僅是中等而已,達官貴人爭相攀比,看誰將墳墓修的華麗,要是墓修的不合意,寧可停棺不葬,也要重新翻修墓室。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豪族奢靡,但人家奢靡的起,可寒庶之家,也在這種風氣下慢慢的被同化,哪怕家徒四壁,也要傾產殫財,隻為風光大葬。前世裡徐佑讀《梁書》,曾記載張緬的母親劉氏,因為家貧,葬父時太過簡陋,終身以之為恥,不居正室,不隨兒子入官府。當時的民風對葬禮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風虎,你餉銀才有多少,管的了一戶,管不了十家!此事還是交給我吧!”徐佑再次向棺柩行了一禮,對婦人道:“錢財之事不用費心,明日就會有人送錢過來,一半可用於李什長的葬儀,另一半你們留著好生過日子。家裡可還有其他親人嗎?”
婦人神色淒苦,搖了搖頭,將稚童拉在懷中,眼中垂淚,道:“他方才五歲……卻沒了父親,今後,今後……”
徐佑蹲下身子,望著稚童黑白分明,幾乎沒有一點塵埃的眼睛,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稚童仰著頭,輕聲細語的道:“我叫豚奴!”
豚就是豬的意思,時人多以賤命名,以為這樣會好養活,而奴更是用的最廣,像潘安小名檀奴,劉裕更不用說,家喻戶曉,小名寄奴,陳叔寶的小名知道的不多,叫黃奴,諸如此類。
“豚奴,你最喜歡什麼啊?”
豚奴咬著手指想了想,道:“豚奴最喜歡吃羊肉……
“從今往後,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了,要好好的活著,不僅要照顧好自己,還要照顧好你阿母。等將來你長大了,要是沒地方可去,就拿這個東西來找我,到時候天天都有羊肉吃,好不好?”
稚童看著徐佑手中的製錢,左上方不知為什麼缺了一角,他自然不懂這些,先抬頭望著婦人,見婦人驚喜的點了點頭,伸出小手接了過來,小大人模樣的拱手行禮,道:“謝過郎君!”
徐佑摸了摸他的腦袋,微微一笑,然後對婦人行了一禮,轉身出門而去!
在這個時代,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數萬錢不過豪門世族一餐飯而已,可卻是這些身份卑賤的人生為之拚命,死為之愁苦的全部意義所在!
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可徐佑站在坊間的街道上,仰望著天,依然想說一句:
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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