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七言從此貴(2 / 2)

寒門貴子 地黃丸 11298 字 10個月前

“都說你善謔,我看你善詩才對!”

張修永的才學雖然不比陸緒和張墨,但在三吳也略有名聲,他嘻嘻一笑,吹乾紙上的墨跡,對著周圍拱拱手,道:“倉促成詩,博君一笑。且洗耳聽好:綠荑帶長路,丹椒重紫莖。流吹出郊外,共歡弄春英。”

此詩隻能說切題,立意不高,但在小半柱香內作出,也算是有急才,立刻引來一片叫好聲。徐佑翻身而起,道:“聽郎君詩,終有了詩興,顧府君,可為佑執筆嗎?”

顧允笑道:“榮幸之至!”

等顧允入座,筆鋒喂飽墨汁,徐佑左手提著酒壺,右手負於身後,瀟灑的踱了三步,然後站在張修永麵前,問道:“修永郎君可有意中人?”

這話問的唐突,但張修永性情中人,不以為意,歎了口氣,道:“自然是有的,可惜去年已嫁作他人婦。”

徐佑作揖道:“謝郎君!”

張修永奇道:“謝我做什麼?”

“郎君賜我‘去年’二字,豈能不謝?”徐佑的聲音轉為滄桑,飲了壺中酒,豪放的抹去嘴邊的酒漬,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的名字,就叫《贈修永》!”

張紫華正在撫須,手指突然一頓,等感覺到痛意,才發覺過於用力,竟揪下來兩根黑須。顧允剛寫了前兩句,尚不覺得如何,可後兩句一入耳,連帶著手也不受控製的局促起來,差點滴下墨滴,汙了白紙,這對書畫雙絕的他來說,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不同於張修永,陸緒在半柱香內已經寫了梅、荷、菊、柳四首詩,春詩隻起了前兩句,還在為後麵的句子斟酌,乍聽到徐佑的詩,心口一顫,腦海裡嗡嗡作響,等回過神來,再看自己的前兩句,頓時味同嚼蠟,不值一提。

張墨未作春詩,但感同身受,不過他不像陸緒那樣沮喪,而是倍感驚喜,呆呆的望著徐佑,似乎想起了什麼。

張紫華心疼的將兩根黑須收起來,誇道:“埏蹂極工,意細法密,此詩點切春意,卻以情動人。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好句,好句啊!張桐,還不趕緊謝過徐佑,一首《贈修永》,很可能讓你名傳千古,此乃青史留名的大恩,不可怠慢!”

張桐,字修永,生性好動,愛交朋友,善謔,所以並不是張紫華最喜愛的張氏子弟,但今日得徐佑一詩相贈,可以相見,日後隨著此詩的流傳,必定名聲大噪。

張桐喜不自勝,從案幾後走出,雙手交疊下拜,道:“謝過微之!”

古人以稱字為敬,陌生人稱郎君,同輩之間常稱名,隻有得到認可和尊重,才會以字相稱,張桐這麼對待徐佑,說明從內心已經接受他的庶民身份,彼此平等論交。

“客氣了!”徐佑扶起張桐,微微一笑,道:“若無修永,就無此詩!”

正在這時,又有人喊道:“冬詩成了!”

徐佑走到那人跟前,俯首一看,念道:“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好詩,怡人心脾!”

那人略有些得意,道:“在下孔益,請郎君指教!”

“不敢,我也有一首,請郎君雅正!”徐佑又飲一杯酒,道:“荷儘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話音剛落,張紫華雙目一亮,道:“好!由來冬詩最是淒清,氣氛衰颯,徐佑此詩一反常情,雖寫初冬殘景,卻落在碩果累累的橙黃橘綠之時,妙,妙,曲儘其妙!”

時人偏愛橘,因為橘象征著美德,屈原作《橘頌》,以秉德無私、行比伯夷來讚揚橘。孔益倒也爽快,拱手服輸,道:“不必各位使君品狀,我甘拜下風!”

接著又有人站了起來,道:“聽我秋詩: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裡光。徐郎君,請賜教!”

徐佑遁聲望去,見這人坐在最外的位子上,離他七八步遠,笑道:“秋詩尚未作呢,莫急,容我飲酒,尋一尋詩興……”

眾人皆大笑,連著兩首上品佳作,再無人敢輕視他,隻是一個個翹首期盼,看徐佑能不能再給他們驚喜。

徐佑連走五步,在這人兩步外停下,口中酒儘,笑道:“有了!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不等張紫華品狀,立刻響起一片叫好聲,除了幾個跟陸緒交情過硬的人,其他的無不感覺到振奮。武人好劍,酒鬼好酒,文人好詩,遇到一首好詩如同美人在側,情意綿綿,遇到兩首好詩如同美人在懷,蠢蠢欲動,要是遇到三首、四首、五首呢?不敢想,想想就“桃花深徑一通津,鴛鴦枕上少癲狂”,難以自持!

“梅詩……眾芳搖落獨暄妍,占儘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夏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彆樣紅。”

“菊詩……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儘更無花。”

“荷詩……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柳詩……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雪詩……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一首接一首,毫無爭議,徐佑連敗九人,每次都是對方剛剛作完詩,先飲一杯酒,再以詩回敬,文不加點,倚馬可待,詩才、急才、文才都表露無遺。尤其首首都有出彩的名句,讓人歎為觀止,好似站在岸邊觀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躲過了驚濤,還有駭浪,心跳加劇,口乾舌燥,久久不能平複。

到了最後一人,他狡黠一笑,道:“前九位郎君都是先作詩,然後徐郎君後作,結果如何,我想都知道了。所以呢,規矩得變一變,我倒要看著郎君先作,免得又激起你的詩興,害我敗北!”

“哈哈哈,有趣,有趣!”徐佑大笑,手中酒壺傾斜,卻已經空了,踉蹌幾步,道:“誰送我杯酒喝?”

“我來!”

陸緒臉色陰沉,倒滿一杯酒,走到徐佑跟前,道:“欲喝我這杯酒,徐郎君要應我一事!”

“你說!”

“前麵九首詩,你都投機取巧,每首隻取四句,所用時間自然比彆人寫八句、十句要短,勝之不武。這一首月詩,最好能讓顧飛鵬雙玉口服!”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在下顧昔,字雙玉。”

原來是顧允的堂弟,怪不得這麼友善,雖說讓徐佑先作詩,其實說笑的工夫,已經拖延了不少時間,擺明讓他好好構思,不要著急。

“好,我應了!酒來!”

陸緒將酒杯放到徐佑手中,看著他一飲而儘,砰的摔倒地上,濺的四處都是。徐佑以郎朗高聲,誦出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被譽為孤篇壓全唐,從古至今,各種溢美之詞難以言表。張紫華騰的站起,顧不得手中又撚斷了幾根須,急走兩步,似乎想走到徐佑跟前,可又驟然停住了腳,臉色緋紅,目光如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同樣的反應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俗話說寶物賣於識家,廳內無不是高門子弟,學問可能有高低,但足以分辨一首詩的好壞。這樣的月詩,亙古未有,聞所未聞,不同於建安詩的清峻,不同於敘抒懷詩的華麗,不同於玄言詩的高逸,不同於山水詩的清新,它融詩情、畫意和哲理為一體,以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隨著月亮的起伏升落,展現了一幅淡雅悠遠的水墨畫卷,讓人沉浸其中,留戀忘懷,頓時生出“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的滄桑感慨。

顧昔默然良久,長歎一聲,將手中未曾示人的詩作撕成粉碎,點點剡溪紙,如同飛雪,飄灑了一地,道:“當今天下,論詩無人能出郎君之右!在下心服口服!”

陸緒身子晃了一晃,雙手扶著案幾,才沒有出醜。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徐佑的詩才,竟然到了這種出神入化的地步,十個字,十首詩,首首都可傳唱天下,一人得一首,足稱詩中翹楚,一人得十首,豈不是詩中聖賢?

他不甘心!

張紫華看了眼陸緒,微微搖了搖頭,勝不驕敗不餒,看來陸氏寄予大希望的這個小家夥,還需要好好的曆練曆練。他揚起手,道:“一炷香儘,張墨,陸緒,你們的詩呈上來。顧允,徐佑的詩寫好了嗎,也一並呈上來。”

張墨交上詩作,道:“我自願認輸,非是謙虛,更不是為好友揚名。微之的詩遠在我之上,認輸反倒痛快一些。”

不少人笑了起來,與張墨心有戚戚,任誰心氣再高,也無法在這樣的詩才麵前擁有哪怕一分的自信。

陸緒強忍著不知如何發泄的滿腔怒氣,走到張紫華跟前,交上了詩作。顧允也隨之上交,張紫華讚了他的字,將三份紙分開放在案幾上,請在場的四五位名宿共同品狀。少頃,張紫華宣布結果,毫不意外,徐佑勝出,且是完勝!

十首詩,每一首都是上品!

張紫華顧不得安慰陸緒和張墨,再次欣賞起詩作來,配上顧允妙絕的書法,可謂賞心悅目,突然,他發現了一個規律,訝道:“徐佑,你這十首詩怎麼都是七言?”

徐佑笑道:“大中正慧眼!世人皆以五言為貴,卻不知道五言之外,七言也可道儘詩情之美。”

“五言七言,皆以詩言誌,本不該有貴賤之分。”張紫華歎道:“然仰仗徐佑之功,七言自今日而貴!”,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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