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中丞張籍冷冷道:“大行皇帝也是英主,然而殺何方明,四海鳴冤,魏人譏笑南人自毀長城,餘子無複憚矣。況乎元瑜?”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禦史台負責諫言不假,可張籍這番話仍然太過駭人。何家早就死絕了,你和何方明又沒交情,怎麼敢這樣攻訐先帝,給當今難堪?
檀孝祖心頭微動,下意識的想要看向徐佑,可他畢竟沉得住氣,立刻忍住了,垂著頭,手指在袍袖裡輕輕的顫抖。
四十年了,何方明的案子,難道真得有翻過來的可能嗎?
魏不屈駁斥道:“何方明謀逆案,當年經多方會審後定讞,證據確鑿,並無疏漏。鳴冤者大都是鄉野愚民,道聽途說,牽強附會,故有非議。中丞舉劾案章,申明舊典,受上恩實重,怎麼和那些愚民似的發這般惡聲?”
張籍憤然道:“時年司隸府猖獗,法造於筆端,不依科詔;獄成於門下,不顧覆訊。談何證據確鑿?魏侍中,你侍從皇帝左右,出入宮廷,與聞朝政,清貴之極,然而為人臣者,若主上德行有虧,當拚死力諫,不能罔顧良心,隻說曲媚之言!”
魏不屈向來驕傲,何時被人這麼頂撞過,怒道:“主上何曾德行有虧?今日中丞若不說個明白,我要彈劾你不敬之罪!”
“當著主上的麵,用不著你彈劾!”張籍跪在大殿中間,道:“微臣請陛下恩準,責有司重新審查何方明一案,若有冤,當追複原官,以禮改葬,並訪求其後,承繼香火。若無冤,則曉諭萬方,熄民間非議,還大行皇帝聖明。”
“這……”安休林有點傻眼,不是議出兵西征之事嗎,怎麼扯著扯到何方明的案子上來了?“中丞先起來,此案我知曉不多,等問過有司再議。”
張籍不依不饒,道:“陛下以仁孝治國,何為仁?克己複禮為仁,為仁由己,豈由人乎?事涉先帝,有司誰敢直言?請陛下乾綱獨斷,明詔複審!”
陶絳臉色陰沉,直呼其名,道:“張籍,你到底是何居心?四十年前的舊案,與今日所議有什麼乾係?莫非你自恃出身門閥,同氣連枝者眾,就敢威逼君上?你以為當今是漢獻帝嗎?”
張籍不屑一笑,摘掉頭上冠帽,放在左手旁,淡然道:“我為國事,對事不對人,君來攻訐,對人不對事,且言語中多涉不忍卒聽的毒謀,實在是小人,我以和小人同朝為恥。如果陛下覺得臣居心叵測,臣願辭官歸鄉,但何方明一案,涉及先帝名聲,若是不給個說法,史筆如鐵,如何記先帝?主上,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
安休林大為頭疼,張籍掌管蘭台,諫言是他的本分,若是因此加罪,那就真成昏君了,目光掃過徐佑,見他正襟危坐,還是不說話,再看向謝希文。謝希文其實沒拿張籍當回事,何方明被滅了族,而且事情過去了四十年,翻案不翻案的毫無意義,他適才以元光壓製了反對的聲音,不想節外生枝,徒費時間,急著把議題重新拉回正軌,道:“張中丞所言也有幾分道理,此案確實在民間引起較大的非議,徹查一番,也好給上下交代。”
謝希文讚同,那就再無異議,安休林走下寶座,親手扶起張籍,讚道:“卿在朝正色,忠亮至勁,乃朕之楊震。此案就交給廷尉署和禦史台聯手辦理,若真是蒙冤,朕自會還何氏一個公道!”
“謝陛下!陛下聖明!”
張籍返回座位,渾然不覺後背已經濕了大半,心裡苦笑:若非為了女兒,何苦拚上老命受徐佑驅使?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解決了張籍的突發神經,謝希文繼續反對出兵,這時,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徐佑突然開口,道:“不知中書令和尚書令對西征一事如何看?”
謝希文愣了愣,心頭浮起警兆,庾朓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先咳了口老痰,道:“老臣以為,若陛下想統合南北,成萬世基業,西征勢在必行;若陛下願偏安一隅,那涼國的歸屬,大可不必在意。江東二十二州,享樂是夠了的!”
安休林猛然震住,腦海裡仿佛有根弦被觸動,先是小橋流水的爭鳴,然後如黃鐘大呂,從九天轟隆而至。
中書令柳寧站起,道:“臣附議!”
徐佑起身離席,走至剛才張籍的位置跪下,道:“陛下,謝仆射阻止西征,哪怕有千百個理由,可臣隻有一個理由:欲興諸夏,關隴之地,雖死必爭!”
檀孝祖站起,跪在徐佑身後,道:“臣附議!”
袁燦、張槐、朱禮、顧懷明、張籍等同樣跪在身後,道:“臣附議!”
然後是依附在庾、柳、袁、顧、陸、朱、張等門閥的五品以上官員共百人,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道:“臣等附議!”
謝希文微微色變,突然渾身無力,他這時才真正見識到世家門閥的威力,遠非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尚書仆射可以抗衡。他所依靠的隻有皇帝,可當皇帝也不再支持他的時候,他其實一無所有,連看守宮門的閽者也不如。
安休林知道不能再猶豫了,果斷下詔,道:“好,朕命徐佑為大將軍,持節,開府置佐,統籌西征事宜,自中軍到各州都督府,皆聽令征調。”
徐佑俯身叩拜,道:“臣,遵旨!”:,,,,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