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於是副祭司揚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抬頭。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著她。骨白麵具彆在他臉側,成了一道陰影,藏住他眼神的細節。她隻看見他嘴唇雖仍是平平地抿著,卻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這點舞蹈便會讓他氣喘?這個細微的念頭一閃而過。
周圍的族人們還在鼓掌歡呼,慶賀這一曲舞蹈完畢。他們笑著相互轉告,說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順遂。
伴奏的鼓點也漸漸歇落。
這一瞬間,悠悠帶笑的副祭司卻閃電般出手,猛地將大祭司的麵具搶到手裡,扣在了自己臉上。
“驅邪舞!”
搶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裴沐大笑說:“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扮作儺神,也來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驅邪除穢!”
驅邪舞不同於祭神舞,是表演儺神驅逐鬼王過程的舞蹈。它的動作更剛勁有力,傳達的是儺神的威嚴和剛猛,以及鬼怪百般掙紮後終究不敵神威、連連後退的狼狽。
周圍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這,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與目光的中心,向來漠然無波的臉……卻忽然泛出了一點隱約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詭異,亮得不可忽視。
裴沐不及多想,鼓點已經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開始一段她以為該由她主導的較量。
――咚咚咚咚咚……
儺神攻擊、鬼怪退後;正邪相鬥,互不相讓。
裴沐漸漸覺得不對勁起來。
這本該是儺神漸漸壓服鬼王的威風場景,為什麼他們兩人現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無形刀刃,大叫一聲,踩著鼓點猛地將刀刃刺進“鬼王”的心臟――自然是假裝的。
咚――!
鼓點停住了。
“鬼王”仰麵後倒,以示失敗。
本該就此結束,可“鬼王”卻暗中發力,硬生生將“儺神”也給抓了下去。
頓時,“儺神”不得不跟著倒下,假作用力將“鬼王”按服在地,而實際上,裴沐卻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麵具遮擋住了她的臉,卻不能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清清楚楚地望見他的眉眼,望見他的肌膚上滑過汗水,望見他凝視她的眼神,還有他微微滾動的喉結,如同一個口渴的標記。
表麵上,是她壓住了他。
但這個男人卻悄悄把手伸進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時間竟有些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強迫自己隻往這個方向想。
與此同時,她也是真的對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聲,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後在他小腹處輕輕一撓。
男人一個悄然的機靈,立時渾身都繃緊了。他瞳孔緊縮,死死盯著她,那隻控製住她腰的手也不由鬆開來。
就是現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後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無所知的人們便齊齊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歡呼,擊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連忙上前,垂首不敢抬眼,恭請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臉上的麵具,笑容中還留存著方才的得意。她隨手把麵具遞過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了。”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靜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紅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無聲的目光流轉,卻讓裴沐忽然又感覺耳朵發燒。
她假作若無其事,把麵具往他手裡一塞,就退後一步行禮:“屬下告退。”
她卻沒發現,隨著她的退後與行禮,大祭司眼中那點亮光……又黯然地熄滅了。
他好似從一場幻夢中醒來,現下才遲鈍而茫然地四顧,見到現實中的種種,恍然明白原來一切終究並不如他所願。
大祭司抬手按住麵具,停了停,將之拉了下來,覆蓋住自己整個表情。
當裴沐重新抬頭時,就隻能看見那淡淡的目光,因為麵具的阻隔,而變得更加遙遠冷淡了。
這時,人群中又傳來驚呼。
鼓聲重新響起,這一次莊嚴而緩慢。
裴沐回過頭,看見從海邊往這裡的一路上,兩排燈台上的火焰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唯有路中央的那一隻火把,亮得驚人、紅得驚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媧祭要獻給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們一一轉遞,最後依次遞交到白虎、朱雀、青龍手中。
最後,青龍雙手高舉火把,走上前來,躬身對裴沐行禮。
裴沐意識到,這是最後的儀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過火焰、交給大祭司,然後完成一段正式的儺戲,最後由大祭司向天獻火。
但由於她的拒絕,最終大祭司說,今年還是同往年一樣,由他獨自完成最後的環節。
現在,從海邊到烈山山腳,從天上星空到地麵人間,處處都一片寂靜。
在這近乎神聖的寂靜中,裴沐從青龍手中接過火把,轉身重又施禮,向祭台上的大祭司獻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飛到他手中。
接著,四麵八方響起無數O@之聲:扶桑部的人們麵向祭台,麵向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獨一無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風吹拂著他的長發,也讓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縹緲的樂音。
大祭司迎著風,依次點燃了祭台四角的火堆;鮮紅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燒起來,隨之燃燒起來的還有眾人激動的情緒。
而後,他雙手高舉火把,麵朝初夏無儘的、絢麗的星空,麵朝無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廣袤的天空。
“驅邪除魅,祓禊災厄。尚饗!”
夜風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靜片刻,立即歡呼起來。
火把熄滅,意味著天神接受了獻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來的一年,必定還是風調雨順、事事順利。
此時,裴沐卻疑惑地動了動身體。她左右看看,然後低下頭,並驚訝地發現,在剛才火焰熄滅的一瞬間,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種子。
她不認得這粒種子,但上頭隱約有一種清新的生命力,讓她本能地覺得親切。
是風裡來的?鳥雀常常會帶來其他地方的種子。
裴沐沒有多想,隻將種子收了起來,預備回頭再研究。
人們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淵堂,最後,在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極致的喜悅中,人們重新開始舞蹈,年輕男女更是忘情相擁,開始了今夜最後的狂歡。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腳看到了媯蟬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臉,無奈一會兒,最後卻笑了。
想來……情感這回事,終究是無法隱瞞的。欺騙得了彆人,欺騙不了自己。
她該怎麼辦?待在誰的身邊,一輩子不說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這僅僅事關她自己,她願意豁出去冒險。可是,她不能連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壞媯蟬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隱瞞,將牽連整個子燕部的人。她賭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個聲音在她心中繞來繞去。
如果就瞞一輩子呢?如果就一輩子裝下去呢?
她原本也沒有打算恢複身份。瞞一輩子,有什麼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沒發覺,祭台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等她終於扭頭四望,才發現,原來大祭司已經披上衣袍,獨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個人,誰也沒帶,背影挺直又沉默。他走向的是陰影般佇立的烈山,背對的是整個部族的光明和狂歡。
那個背影什麼都沒說,卻又像把什麼都說儘了: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剩下的歡樂他不會打擾。
山頂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護的東西。他總在山頂眺望一切,一言不發地守護著這個熱鬨,卻又總是隱約熱鬨得和他無關的部族。
這是真的,還是隻是她自己因過於憐惜、心情過於柔軟,而產生的種種臆測?
她分不清,卻也不想再分。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無數火光和笑鬨被她扔在身後,她隻朝那一個背影跑去。
她跳過山岩、灌木,踩過草葉和斷裂的枝丫;她從溪水上一躍而過,驚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終於追上了那個背影,也讓那個背影因為她的呼喊而停留。
“薑月章!”她說。
大祭司的名字,是薑月章。可是,誰還記得,誰會呼喊?
此時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裡來的衝動,卻真的很想喊出這個名字。
他回過頭。顯而易見的驚訝。
“……何事?”
他嘴唇翕動一下,才淡淡問道。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喊他的名字。
這是一個默許麼?
裴沐停了停,卻沒有再重複這個名字。她背起雙手,輕快地走到他身邊,一派輕鬆愜意。
“正是最高興的時候,大祭司跑什麼?”她問。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切切實實地站在了他身邊,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著前方。
可隻有風才能知道,他剛才一直屏住呼吸,現在才輕輕吐出。
“獻火已畢,我如何不能離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為何來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繞到他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擔心你。”她認真而直白地說,“你身體不好,這幾天一直忙碌,今天還費力完成獻火儀式。我看你跑這麼快,以為你是不舒服,又不願讓彆人發覺。”
最後的風滅火焰……哪是什麼天神?不過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風調雨順,也都是他在背後默默付出罷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隨後,他用一種過於仔細的目光巡視著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麼。
可一個人想什麼,是看能看出的嗎?他應該直接問。直接問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擔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個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憐了麼?”
他像是有些反感這個用詞,頓時就皺了眉毛:“可憐?副祭司的用詞,當真可笑。”
裴沐一點不惱。她悠悠道:“難道不可憐?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隨意動,轉瞬回去神木廳,為何又要一步步離開。難道不是為了更慢一些離開身後的熱鬨?”
“還是說……”
她愈發笑盈盈起來:“還是說,大祭司是舍不得離開某一個人?”
世上有一種人,他極不喜歡暴露自己的真實情緒,更視自己的真心為弱點,永遠把想法藏得嚴嚴實實。
如果他被人當麵揭穿,他不會驚慌失措,更不會呆立無言,而是會眉眼掛霜、麵如寒冰,一瞬間就成了個刀劍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縮緊、下頷繃直,如刀尖一點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無稽之言。”他冷冷斥責,冷得像是某種不被自尊允許的期待受了傷,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無人,大可自去……尋樂。”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最後兩個字近乎是齒縫裡擠出來的。
“尋樂?說得也對。”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應,副祭司大人已經貼上前去,若無其事地將手掌貼上大祭司的額頭。接著,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緊的左手,並理直氣壯地將他手指掰開,才去貼他掌心的溫度。
“唔,有些發熱。”裴沐裝模作樣地說,“想來大祭司還是過於耗費力氣,損了身體。無妨,我這就為大祭司增補些許力量……”
他唇角繃緊,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間,他凝視她的目光幾乎是憤恨的;那是無聲卻強烈的質問與痛恨,產生自得不到的絕望。
“裴――沐。”
他咬著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緊繃聲音,他就會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絕不該吐露的軟弱情感。
“你鬨夠了沒有!”
裴沐靜靜望著他,問:“我鬨什麼了?我隻是想關心大祭司。”
他慘白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那許是一個痛苦的外露,也可能是一個慘淡微笑的起點。
大祭司也望著她,默然了很久。最後,他閉上眼,竭力克製住了就在唇邊的一縷歎息。
“……罷了。”他疲憊地闔上眼,避過臉去,聲音沉沉壓下,“你退下吧。我……身體無礙,休息一夜即可,不必憂心。”
可是他發現,他這漂亮的副祭司卻變得異常執拗。
“大祭司總是勉強自己。我不信,你要讓我親自看看。”
裴沐去抓他的手,卻被他推開。如此反複幾次,她也有點火了。
“大祭司如此不願意讓我探看,莫非真是有什麼不得了的隱患?”她惱了,也是真有點擔憂起來。
“無事。”他嚴厲地斥道,“裴沐,退下。”
“不退!”
幾番交手、避讓,裴沐越來越惱。下一刻,抓住一個空隙,她就撲了上去、揪住大祭司的衣襟,狠狠將他摜倒在地!
“不是都說了,我想做的事,還沒有做不成的!”她惱火又威風地宣布,逼近他的臉龐,盯著他的眼睛,惡狠狠道,“大祭司還是讓屬下仔細檢查得好。”
他盯著她。
忽然一言不發了。
裴沐以為他屈服了,便很滿意地開始了自己的檢查。她小心地將力量送進他體內,補充他消耗的巫力。最後她鬆了一口氣地發現,大祭司確實身體無礙。
也是到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從剛才到現在,她整個人是撐在他身上的。就像之前驅邪舞時的那樣。
現在,他躺在草地上,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裴沐,”他一字一句問,“你究竟想要什麼?”
裴沐呆呆片刻。
要什麼,要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要什麼。可又到底是不知道,還是不敢想、不敢要?
可是為什麼不敢,就像媯蟬說的,喜歡是她自己的事,為什麼不敢?
裴沐開始覺得腦袋有些混亂了。
一定是某種邪惡的、讓人昏昏然的衝動統治了她,才讓她在糊裡糊塗的狀態下,反而表現得過分輕佻、過分輕鬆。
她低下頭,對他一笑:“這不是很簡單?要你啊。”
說罷,她就親了下去。
這隻是個蜻蜓點水的、落在唇角的親吻。
隻一觸,那溫涼柔軟的感覺就讓裴沐醒過神來。
她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並為之頭皮發麻。她幾乎是立刻開始後悔,所以下一刻就抬起頭。
裴沐鬆開大祭司的衣襟――這時候她竟然才發現,原來他的衣服隻是披著,並未係好。剛才他們一番交手,已經是讓他鬆鬆披就的衣袍重新滑落。
她太狼狽了,簡直驚慌失措。
“屬下開個玩笑……”這玩笑能亂開嗎?!
“……屬下先行告退!”
裴沐後悔不迭、欲哭無淚,當下決定先溜為妙。
她手忙腳亂地想從大祭司身上爬起來。
冷不防,男人伸手抓住了她。
頃刻間,天旋地轉、天翻地覆。她隻來得及睜大眼,還沒來得及理好自己混亂的思緒,就看見漫天星星高懸天空,而他的目光也像旋轉的星空,連帶無數她來不及辨認也辨認不清的情感,一瞬間儘數朝她傾湧而下。
……他在吻她。
當裴沐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無法掙脫。
大祭司錮住她的手腕,捧著她的臉,簡直像發怒一樣地在吻她。
這個吻深入又凶狠,宛如給出致命一擊的凶猛野獸,狠狠叼住獵物的要害不放。他幾次略略放鬆,隻不過是為了讓她喘口氣,好迎接之後更長久的纏繞。
裴沐在間隙裡喊他:
“大祭司!”
“……大祭司!”
“薑月章,薑月章你放開……!”
但漸漸地,當這個漫長的親吻變得柔和起來,如饜足的野獸俯臥在地、眯起昏昏的睡眼。
裴沐也慢慢安靜下來。她開始去回應他。
四周安靜至極,唯有風聲悄然。萬物沉靜如夢;她也像在夢中。
裴沐睜開眼,這時他剛剛用手指掠過她的眼角。
他深灰色的長發垂在她身邊,搖曳如他眼中的光影。
“裴沐,我總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
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冷淡而克製,眉眼也還是冷得像冰,但在那雙眼睛的深處……卻有火在燒,如同能焚儘一切,包括他自身的骨血。
“但如果你要我,就拿去。”他帶著一種奇異的神情,深深地望著她。
“所有我的一切,都給你。”
她怔怔了很久。
然後,她感覺自己整個人一點點地燒了起來,像有誰在她身體裡放了一把火,燒得她快要飄起來了。
裴沐忍不住地笑了。
她說:“我們都是男子。”
他問:“有何乾係?”
“我們不會有後代。”
“我本就沒有娶妻的打算。”他頓了頓,“我過去不曾遇見你。”
她簡直想笑出聲。她想,這個人多可愛啊。他板著臉的樣子,認真說話的樣子,都多可愛啊。
可是她一張口,眼睛卻紅了。
她遮住眼睛,笑著嗆了一聲:“薑月章,都怪你。我太喜歡你了,喜歡得想哭了。”
半晌,她感覺到他俯身過來,輕輕在她臉上一吻。
“裴沐,”薑月章歎氣般地說,“我隻是不會哭。”
――但對你的心意,是相同的。,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