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血煞儘數退回。它們一路掠過草木山石,所過之處,皆成一片廢土;唯有山坡上唰啦作響的草葉,依舊青青、依舊招搖,不受絲毫損失。
車隊的人們目光上揚,跟隨血煞,便見到了山坡上長發飄拂的青年。他們看不清他的臉,卻也能從那冷峻的姿態中感受到其高高在上與漠然。
還有……四周無數具扭曲枯骨所帶來的,恐怖和陰森。
剛才還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成了一具具乾屍。
山上山下,一片寂然。
唯有青年旁邊矮一些的那人眉飛色舞、心情飛揚。
裴沐伸出手,用力對車隊招了招,興高采烈道:“喂――我們救了你,有沒有酬金啊?”
管事一個激靈,想也不想便翻身下馬,跌撞著躬身一禮,急急道:“有、有……必有重金奉予二位仙長!”
這對話打破了沉悶的空氣,令其他人也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要錢就好……
人們的心情,終於稍稍放鬆了一些。
山坡上,裴沐聽了回答,也是開心振奮。
她正要抬步下山,卻被青年抓住了手臂。
她回過頭,正見微風拂動他的額發。那些不祥的黑色花紋已經被他自己隱去,隻留一片死氣沉沉的青白。
他的目光也是沉沉:“不怕黑了?”
裴沐笑起來。
“不怕啊。”她說得輕快,還帶有一絲奇怪的反問之意,“太陽不是已經出來了麼?”
此時,東方日升。朝霞鋪滿天際,也帶來金色的光明。這一縷金光刺破雲層,刺破淡藍的晨霧,掠過森林也掠過瀑布,一直落到了她臉上。
她眼裡有陽光,暖玉般的肌膚也在發光。
無人知曉地,薑月章忽然一怔。某些回憶的碎片一閃而過,激起一些曾經屬於光明和溫暖的心情。
他盯了裴沐片刻,略略移開目光。
“走吧。”他鬆了手,往山下而去。
裴沐笑眯眯跟上,並不問他方才是為何怔怔。
忽然,她前方的青年丟了一句:“人是我救的,錢也該我收。”
裴沐一呆,連忙據理力爭:“可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攔著你的。不然,你都把給錢的人吃光了……”
“若真吃光他們,全部錢財依然屬於我。”蒼白的青年淡淡說道,“也是,你還叫我少拿了錢財。既然如此,剩餘的部分便算你頭上。”
裴沐又一呆。
“薑公子――你講點道理和信用啊!!”
薑月章平靜地走在前方。冰冷、凶戾、森然……
這些都並無改變。
隻是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中,他那鋒利又譏誚的眉眼……似乎稍稍平和了些許。
……
山下,車隊眼睜睜看著那兩人飄忽而下,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等他們走到不遠,管事便格外繃緊了弦,小心地再行一禮,並著人捧上三個雕飾精美的黑檀木盒。
裴沐興致勃勃:“這些都是什麼?”
管事何等伶俐,目光一掠,便知道誰更好說話。他並不放鬆禮數,隻笑得更親切和氣,對裴沐說:“這位仙長,請看。”
第一個檀木盒子打開後,露出滿滿一匣珍珠。每一粒珍珠都碩大渾圓,發出淡粉柔光,一見就知價值不菲。
“這是南部深海的珍珠,能助人調理靈氣、靜心安神,也可作裝飾用,每一年都隻得一千餘粒。這是九十九粒最上品,價值千金。”管事介紹說。
裴沐讚歎:“真貴。”
薑月章則淡淡“唔”了一聲。
管事覷著他們神色,不敢大意,又讓人打開第二個盒子。
一堆雪白的樹皮躺在其中,每一片都有流雲似的紋路,以及美玉般的光澤。匣子一開,還有淡淡清香散發出來。
“這是海蒼梧的樹皮。海蒼梧是生長在海底的蒼梧。蒼梧為陽,海水屬陰,是以蒼梧樹皮天然便是陰陽調和之物,是煉丹、煉器的至寶,隨身佩戴還可延年益壽。這是九兩上等蒼梧樹皮,價值萬金。”
裴沐繼續讚歎:“更貴了。”
薑月章這回則是連應都沒應,隻抬眼去看第三個匣子:“這是什麼?”
管事更緊張,額頭都出了白毛汗。但他仍是不慌不忙,親自拿來第三個匣子,小心翼翼打開。
相比前兩個匣子的滿滿當當,這一個裡麵,卻隻有一顆土黃色的、灰撲撲的石頭,像是從路邊隨意撿來的。
但看管事那緊張的模樣,這顆石頭似乎比前兩個匣子都更為珍貴。
“哦……果然是這個。”
薑月章露出了些許感興趣的眼神。也不等管事介紹,他便一伸手;石頭被血光裹挾,頃刻來到他掌中。
那血光淡淡,卻嚇得管事太陽穴直跳;他拚命忍住了才沒有連滾帶爬地跑開。
幸而,他還是全須全尾地站在那兒,並未受損。
薑月章已經拿著石頭,對著日光端詳。
他的唇角含著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
“玄黃……”
他看了一會兒。
突然,當著眾人的麵,他將石頭放入了口中。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就聽他口中猛地傳來一聲尖嘯――
並非他的聲音,卻像石頭的哀鳴!
人人悚然而驚。
裴沐卻一臉好奇:“你吃了?玄黃是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玄黃,還是‘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的玄黃?”
青年仰首閉目,似在享受那漸漸低落的哀鳴。半晌,他睜開眼,眼中紅光一閃而逝。
“都是。”
轉眼之間,他肌膚上那層屬於死人的烏青就徹底褪去,嘴唇上的裂紋也消失了;他依舊缺乏血色,卻更接近活人的蒼白。
“玄黃是天地純陽靈物。有傳說它是天地間的玄黃之氣凝結而成,也有說它是古時龍類戰死時滴落的血。”他含著那微微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笑,“靈物吸引野魂,便常有遊魂依附其上……稍稍折損了些滋味,卻也還能接受。”
“純陽?”裴沐奇道,“你還能吃純陽的東西?”
他不是個死人嗎?
薑月章聽懂了她的意思,眼神變得更多幾分陰惻惻:“人身上陽氣極重,我連活人血肉都吃,如何不能吃玄黃?越是純陽,越是大補之物。”
這話說得其餘人更是膽寒,止不住微微發抖。
裴沐卻還歪著頭想了想,一下醒悟過來,指著自己鼻子尖:“純陽?那麼,你吃我也大補?”
薑月章說:“正是。”
“你能不吃麼?”
薑月章瞧著她,淡淡道:“暫且不吃。若你再這般多話,便不定了。”
一片安靜中,裴沐忽然“哈”地笑了一聲,得意道:“不對,你又打不贏我。你想吃我?想著吧,反正吃不著!”
說完,又大笑幾聲。
薑月章:……
他的手指扭曲地彈動幾下,究竟按捺住了。
不錯,他現下軀體僵冷,隻靠術法行動,對上純陽劍修並沒有多少勝算。
薑月章一時不想再看這人,便扭頭吩咐管事:“你們要回春平城?”
管事白著嘴唇,已然強笑不出:“正……正是。”
“正好,我也要去春平。”薑月章點頭道,“謄一架馬車給我。”
管事慌不迭答應了。
車隊裡似乎還有更尊貴之人。管事小跑去到最中間、最闊氣的車輛旁,躬身小聲與裡說了些什麼,不久後,就有下人拉開帷幕、擋著車廂。
一個小小的身影,由侍女攙扶著,往後頭的車去了。隱約地,那小小的人兒似乎回了頭。
裴沐說:“似乎是個可愛的小丫頭。”
薑月章已經拔腿往前去了。
裴沐笑嗬嗬地抱過兩個黑檀木匣,這才小跑著跟他來到車廂前,又發現那拉車的馬兒已經嚇得僵直,一身棗紅色的短毛不斷顫著,黑溜溜的眼睛也變得無神。
羅家家財萬千,這一隊裡都是靈馬。靈馬耐力極強、性格溫順、頭腦聰明,無需人指揮也能跟上前方車架,絕不會走丟,是商人行商時很愛用的一種馬。
但是,它們靈覺也很敏銳。
對這可憐的馬兒而言,多半相當於身處地獄旁邊,時刻感受著死亡的威脅吧?
裴沐同情地拍了拍馬兒的頭,說:“保重,堅持。人生就是不斷的忍耐,馬生也同樣如此。”
馬兒原本還有些期待地看著她,這下隻得耷拉下耳朵,幽怨地“唏律律”一聲,認命了。
裴沐坐進車廂,再放下車簾。車廂很寬,用了大量軟墊,打理得很舒適;車窗的簾子打開著,透過明淨的陽光。
空氣裡還有些小女孩的奶香氣息。
薑月章坐在車廂最裡頭,稍稍一彈手指:一陣陰風躥過,帶走了車內所有他人的氣息。
裴沐笑了笑,將兩個黑檀木匣放在一旁,又解下背上的刀鞘,抱在懷裡,閉目養神。
她不說話,薑月章反而主動開口:“小騙子。”
裴沐立即睜眼,不滿道:“我不是騙子,我分明最講誠信。”
薑月章顧自說:“你是個有趣的人。你一時連兩個盜墓賊也要救,萍水相逢的車隊也要救,看起來像個心軟的好人,可對我殺人、吃人,卻又沒有絲毫不適,像個麻木的亡命徒。”
“小騙子,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善,還是惡?”
“正邪,善惡……”
車窗旁的少年忽地微微一笑。陽光落在她麵龐上,令她膚色如玉晶瑩剔透,眼角朱砂更是明豔張揚,恍惚如傳說中不食五穀而姿容絕麗的飛仙、神君。
“非正非邪,非善非惡。我隻不過是一個行走四方,為了錢財而不停接受雇傭的散修。微不足道。”
她抱著劍鞘,漫聲道:“倒是薑公子,你是正是邪,是善是惡?”
薑月章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朱砂痣上。
“我自然是邪也是惡。”他平靜的語氣背後藏著深刻入骨的戾氣,“當年仇人,但凡在世的,我要一一剝皮抽筋,教他們受儘淒慘折磨而死去。我還要叫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家血親是如何被我宰割,好叫他們一嘗那椎心泣血之痛!”
“仇恨……聽上去,你當年死得很慘。”裴沐說,“不過,禍不及家人,你果真要遷怒?”
“遷怒?遷怒!”薑月章冷笑一聲,再掩不住極致的恨意與痛色,“不叫他們經曆我當年之痛,便不能雪我心頭之恨!”
陰風大起,鬼氣與殺機一同彌漫。
整個車廂都在發抖,因為外頭拉車的靈馬在發抖。
青年麵上青筋浮現,活脫脫是個從地獄爬起的食人惡鬼。
“好了,好了,莫要激動。”裴沐歎了口氣,重新閉上眼,“我不過提一提建議,若你當真要遷怒……算了。你的仇恨,自然也隻有你自己最能嘗得苦痛。”
薑月章冷然道:“如此甚好。”
陰風漸漸平息。
裴沐閉眼問:“薑公子要去春平城,想必是去尋仇?春平是虞國大城,乃辛秋君封地,難道說……”
薑月章也閉上眼。他這一側的窗簾無聲放下,帶來半車幽暗。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沐歎氣,半真半假地抱怨:“想必你的仇人個個都有了不得的來頭。唉,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散修啊……”
“怕了?”薑月章淡淡道。
“怕啊。”裴沐痛快道,“不過麼,我這人最講誠信,凡是承諾過的事就必然做到,凡是接了的雇傭,就必定妥帖完成。薑公子是我雇主,我便會儘我所能。”
“甚好。小騙子,便將那珍珠匣子賞你。”
“真的?”裴沐笑眯眯,一把將珍珠摟進懷裡,“好啊,多謝薑公子。”
薑月章閉著眼,神色漠然。
隻那陰鬱慘白的嘴唇一動,揚起一個譏誚的、帶著嗜血意味的弧度。,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