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到了晚上,裴沐就會變得很慫。
因為她怕黑。
她仗著自己有三十天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就命令薑月章,讓他不準晚上趕路。
就像一路上每一次麵對她的任性一樣,薑月章麵無表情,平淡應下。
這一天也不例外。
這是他們約定中的第十天。從路程來看,他們已經進入了虞國的東部,大約再有三天,就能到達春平城所在的飛花平原。
此時,他們則位於墨雲山脈。墨雲山脈不高,山勢也平緩,就是範圍略廣了些,需要多走幾天。
這天晚上,夜空籠著厚厚的雲,漆黑如墨,不見多少星星。一彎新月也給濃雲藏起來,半絲光亮也無。
森林則更是幽深,伸手不見五指。
一捧篝火在林中空地燃燒,燒出“劈啪”的火星。旁邊有幾條烤魚的殘骸,還有一小隻喝得隻剩一層底的粥鍋。
裴沐整個人縮在薑月章懷裡,臉埋在他胸膛上,手死死環住他的腰腹。那一圈細而精致的黃金鏈條,快被她摁得嵌進他肌膚中去了。
“今晚太黑了,嗚嗚……”
薑月章坐在空地上,不得不拗出個有些彆扭的姿勢,才能把她接在懷裡。他應當是不樂意的,所以蹙著眉,很勉強地抱著她。
“不是生了火?”他嗤笑,“裝模作樣的小騙子。天天都玩這把戲,你不膩?”
話說得不以為然,但有意無意,他摟著她的手卻很穩。
儘管,他們兩人都並未發現這一點。
“我真的怕黑。”裴沐沒精打采,懨懨地說。她也不想同他爭辯,隻撐起身體,用小刀在手上劃了一道,再湊到他唇邊:“你該進補了。”
上次懸崖一戰,對薑月章損耗極大。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日都要吸食一些裴沐的血液,以幫助恢複力量。
算來,若他要完全恢複,差不多就要連續三十日吸食她的血液。
裴沐伸著手腕,埋著腦袋,等他吸。他慣來是不會客氣的,說不定還覺得能傷害她,讓他頗覺快意。
但這一次,他隔了一會兒才開始吮吸,而且隻喝了一點,就不再繼續。
裴沐又等了一會兒,卻隻等來手腕上一片清涼。
她有些詫異地抬頭,發現他拿出一隻小小的粗瓷罐,正將一種深綠色的草藥泥敷在她傷口上。
她嗅了嗅空氣,從味道上分辨出,這是一種止血的傷藥。
“你在做什麼?”她疑惑地問。
薑月章垂著眼睛,動作很穩定,也很輕柔。她忽然發現,他睫毛很長,冷灰色的、纖細彎曲的,很像結了霜的蝴蝶翅膀。
他以為她在問藥:“這是龍膽血花。虞國山林常見,同白萱草一起搗碎,止血效果很好。你體質強,到明天一早,應當就會愈合,而且不會留疤。”
他這麼清清淡淡地說著,一時之間,似乎往昔那位名滿千陽城的醫者重新回魂。
裴沐看得怔了怔,慢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你做什麼為我止血?不管它,也會好。何況,反正每天都要割一刀。”
她說得滿不在乎,也的確真的不在乎。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比這再重十倍,她也受過。
他的手指收緊了一些,將她手腕攥在掌心。但旋即,他就鬆開手,再將粗瓷罐收好,帶一絲譏諷,冷笑道:“這不是一個‘體貼的情郎’該做的?何況,我不想欠你。”
噢,原來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便笑嘻嘻地去戳戳他臉頰:“這有什麼?我現在還很喜歡你。既然是我喜歡的情郎,流點血又怕什麼?”
“而且,也算我感謝你。”
“感謝我……?”
“是啊。”裴沐有些漫不經心地說,“之前在羅家車隊,你是不想連累阿靈他們,才離開的吧?那些追殺者的氣息隱匿得不錯,但想來還是沒有瞞過你。”
他沉默片刻,冷笑一聲:“你想得太多了。怎麼,你突然想當個好人,來與我談一談無辜者的性命有多重要?”
“誰說的?隻是阿靈他們付了我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裴沐笑眯眯。
“……滿口謊言的小騙子。”薑月章的臉色卻更冷了,“你現在又不怕黑了?”
/看書就去醋溜文學-網/“怕啊。”裴沐趴在他懷裡,抬頭一臉無辜,“所以你得一直在這兒,不能離開。”
他眯眼看她,像在評估這話的真假。裴沐就擺出個可憐兮兮的表情,再伸出雙手,嗲聲嗲氣:“好怕怕,要抱抱。”
薑月章登時一個哆嗦,神情也僵硬了;大約被她嚇了一跳。
裴沐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明明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其實很好逗麼。”
他臉色就一黑,彆過頭去,不再說話。
裴沐心安理得趴他懷裡,摟著他脖子。過了會兒,她打了個嗬欠,又覺得坐著不舒服,就蹭啊蹭地,一直把他給摁到了地上。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給壓在地上,頭發也散開一些,冷冷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咬出來的。
“睡覺。”裴沐嚴肅道,“無論有多怕黑,隻要睡著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蜷縮在他身邊,將他手臂當枕頭,再橫過手去壓著他,不準他動。
裴沐閉上眼,準備進入夢鄉。
誰料……
忽然,四周一暗。
篝火熄滅了,但又不止是篝火。
天上所剩無幾的星光,也突然不見。
裴沐猛地睜大眼,卻見四周黑暗至極、寂靜至極。她摸索著去拉薑月章,卻隻摸了個空――什麼也沒摸著。
是……術?
她明白過來。
“薑月章――你把術解開!!”她一骨碌爬起來,尖叫起來,聲音不覺染了驚惶,“太黑了……喂,你聽到沒有!太黑了!!”
沒有人回答。
黑暗也沒有消失。
裴沐的心跳飛快加速,血液衝擊得她太陽穴嗡嗡作響。她的手開始顫抖;她開始拚命地回想,回想她曾經學過的所有作為術士的知識。
這不是什麼很難的術……遮蔽光源……幻覺……很容易解開……
解開……很容易……
幻覺……
她使勁地、大口地呼吸。
“放我……出去……”
往昔所有關於黑暗的回憶,都在此刻突然回魂。
“我……不是……不要……”
裴沐蹲下身,緊緊抱住頭,開始尖叫。
黑暗已經化為流水,包裹了她的意識。她其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尖叫,更沒有意識到,她才剛剛尖叫,四周的黑暗就瞬間消失。
“……小騙子?”
一具冰冷的軀體,將她抱在懷中。他在驚訝,也在困惑,還夾雜著某種若有所思。
裴沐呆呆地跪坐在地。她哆嗦著手指,去抓他的手臂:“薑……薑月章……”
“你果真怕黑?”他遲疑著,像是摸了摸她的頭發。
裴沐抓著他的手臂,越抓越緊。她的身體還在顫抖,這一回卻是因為憤怒。
忽然,她一下抬起頭,抬手重重捶了他一拳!
他大約有點吃痛,便皺了眉,卻一聲不吭,隻定定看著她,又問:“你真怕黑?”
裴沐已經有些失去理智。她憤怒地揪起他的衣襟,怒道:“你這個人哪裡來的毛病?!我說了我怕黑啊,我說了啊!你呢?你就知道罵我‘小騙子’、‘小騙子’!”
“我怎麼你了,我怎麼你了?!我是強迫你簽訂術之契了,可這也是你自己答應我的……你答應的!而且我救了你,我明明救了你!你摔下來,我接住;你重傷,我每天喂你血!”
“你還有什麼好不滿的?你有什麼好不滿的!彆人求我,我還不一定要做呢!”她越說越氣,抬手又捶他一下,“你才是騙子呢,背信棄義,忘恩負義!說好你要什麼都聽我的,你要溫柔體貼,你要……”
“小騙子,你敢吻一個死人麼?”
裴沐一時沒回過神,呆呆道:“什麼?”
薑月章沒有再問。
他抓住她,翻身將她壓下,然後重重覆上她的嘴唇。
一開始是單純的觸碰,就像這些天中的每一次一樣,最多隻有一點濕潤的舔舐。但很快,他撬開了她的牙齒,把這個吻加深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一旁的篝火在跳動。
火焰在搖曳,所以世界的影子也在搖曳。
裴沐幾乎要窒息。她幾次想扭頭,卻都被他牢牢按住。最後,她隻能迷迷瞪瞪地想:真不公平,他不用呼吸,可是她要啊。
森林很寂靜,寂靜到隻有她的呼吸,還有皮膚接觸時的細微的、微妙的摩擦聲。
很久之後,裴沐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發麻的嘴唇。
她慢慢說:“你問我能不能接受吻一個死人……但是,你根本沒有等我回答。”
她覺得這是個挺生氣的控訴,誰知道,卻引發了他的笑聲。
他撐在她身邊,長發垂落幾縷,眼裡映著火光,幾乎讓人以為那是溫柔在流淌……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裴沐稍稍移開了一些目光。
“我總要想法子安慰你……這才體貼,不是麼?”他的聲音似笑,也似譏。但當他冰涼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頰,那輕柔的觸碰仍能給人以平靜和安寧。
裴沐睜著眼,望著天空。
新月露出了一點尖尖的角,灑下了一些幾乎能忽略不計的月光。但月光畢竟是月光,看上去就是乾淨無瑕、潔白清冷,引人向往。
她用一種略帶向往的目光,望著月亮。
“薑月章,我想要一個情郎。”裴沐看著天空,平靜地說,“我從來沒有體會過,被人體貼、重視、照顧,被人溫柔地對待。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沉默了一會兒,狐疑道:“你想讓我同情你?”
裴沐頓了頓,嘻嘻一笑:“哎呀,被你發現了。”
他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譏笑道:“果真是個小騙子。”
裴沐閉上眼。
可接著,她感覺他貼過來,在她臉頰一吻,又將她抱進懷裡,還摸了摸她的頭發和脊背。
“睡吧。”他的聲音依舊帶著幽魂的縹緲空靈,卻也乾淨清新,像天上那縷觸碰不到卻又切實存在的月光。
“你說的那些東西……至少在這段時間,我能滿足你。”他停了停,又帶著些許意義不明的笑意,說,“小騙子。”
裴沐調整了一下睡姿,往他懷裡鑽得更深。
她悄悄吸了一口空氣,但隻覺得鼻尖冰涼,隱約隻帶點藥草的氣味。
她突發奇想:“薑公子,你原本就愛男人麼?”
他似是略略一僵,方才道:“不是。”
“可我覺得你接受挺快。”裴沐嘀咕,“不過,我是愛男人的。”
她是個隻喜歡男人的女孩子,這一點毫無疑問。
薑月章自然理解錯了,隻道:“我猜也多半如此。”
裴沐不解釋,隻發出細碎的笑聲。她突然高興起來:“那你可要小心。我這麼好看,對你又這麼好,你可彆一不小心動了情,卻還傻乎乎的自己不知道。”
他一下下地撫摸她的頭發。那隻冰涼而靈活的手,解開了她頭發的綁帶,又為她輕柔地梳理亂發。
“小騙子,你未免想得太美。”他溫柔地說,“我早已有喜愛的人,而她已經不在了。我之一生,再不會為誰動情。”
裴沐長長地應了一聲。
“是麼?那可真巧。”
她閉著眼,放緩呼吸,準備入睡。
“因為,我也是如此。”你是天才,:,網址,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